第129章元日
2023/3/11 来源:不详陆绎回到北镇抚司,把身上天青色的便服,换成大朝日所用的簇新玄色金绣飞鱼服,配了皇帝新赏赐的绣春刀。刚刚收拾妥当,北直隶卫五品镇守千户李孜进来:“属下恭贺指挥使新年康泰!请指挥使吩咐。”
陆绎伸手扶起他:“同安!不必过谦。眼下有一桩要紧的事情,要你替我跑一趟。我本该亲自去的,只是今日是元日,若我不在朝堂上,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李孜见他说得郑重,便问何事。陆绎道:“朱瑛落在了建昌侯张弼手上,如今正被困在那里。你把调动的可靠人手多带些,悄悄地埋伏在候府附近,不要管进去的人,若朱瑛出来,听她的吩咐行事。”
听见陆绎的吩咐,李孜笑道:“指挥使太小心了。即便权爵之家,也要给指挥使几分面子,指挥使一张字条,建昌侯还敢不放人?”
陆绎摇头道:“建昌侯后头是英国公府,然后是边军,牵一发而动全身,牵扯太大。朱瑛如今不是锦衣卫的人,兼顾着女子的名声,这事只能私底下悄悄地解决。辛苦你了。”
李孜想起朱瑛曾经去过宣府,和朱建旭的那一段情缘,如今这女子不尴不尬的身份,实在是...难怪陆指挥使行事如此谨慎,于是答应下来。
陆绎瞧着时候不早,已经是丑时二刻,快速地检查了身上的衣饰和随身物事,然后上马进宫。
陆绎一路上已经遇到几顶文官的轿子,打马从轿子旁边匆匆而过,幸亏到宫门的时候,其他的文武大臣尚未到来。
陆绎下马等着宫门打开,担心常安公主是否能够从建昌侯府快些脱身,偏偏自己分身乏术,心里如同油煎一般,面上努力维持着镇静。
忽然听得有人清嗓子,陆绎转身,看见徐文璧袖手而立。陆绎俯身行礼:“卑职陆绎给定国公请安。定国公新年康泰!”
徐文璧摆手:“同安。陆指挥使客气了。”说罢两人相视而笑,徐文璧手握着嘴打呵欠,边笑边说话:“你这行礼的姿势...真是没得说!红包稍后补上!”
陆绎向前走了两步,低声道:“红包倒还罢了,只是眼前有一件事,还请定国公施以援手。”
“什么事?”
陆绎照着一个时辰前和李孜所说的,将事情重新说了一遍,略去了救人的一章。徐文璧把手臂抱在胸前,手撑着下巴:“朱瑛现在不是你锦衣卫的人,我劝你还是少操这心。她在张弼府上呆一夜,名声已经毁了,跟了张弼也算有个着落。”
陆绎忍着气,低声道:“事情并非如此,两人一直相互厌恶如同猫鼠争斗,这次朱瑛落到张弼手上...怕是不好。说起来,两人争斗的起源,是七月间在兵部吵了一架...兵部是你的地方,七夕节朱瑛和夏崊被人追杀,凶手声称是奉建昌侯的命令,后来未经审判就被处死,张弼百口莫辩。定国公,他们两人成为仇雠,难说不是你的功劳。”
徐文璧又打了一个呵欠:“我昨夜在兵部值班,整夜未眠,新年一大早就听你说了一大篇无稽之谈,真是...这样无根无据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看来你真是急眼了。也罢,新年第一天,我便讨个好彩头,帮你一把。说吧,你预备怎么做?”
远处已经有武将骑马到来的马蹄声,陆绎向前走了一步,附在徐文璧的耳边说了两句话,拱手低声道:“有劳了。”
徐文璧站在原地没有动,心中暗暗惊讶,半年前挑动锦衣卫、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三方相斗的谋划,眼看就要成功了,却随着张弼和朱建旭离开京城而功亏一篑。
陆绎是一早就洞悉了吗?自己做事的手脚算得上利落,陆绎手上没有确切的把柄。不过陆绎此人素来谨慎,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怎会如此条分缕析?这样的大事,就为了让朱瑛脱离建昌侯府?事情有些意思了。
宫门从里面打开,两名太监走到陆绎的面前行礼:“陆指挥使,陛下宣召。”
徐文璧目送着陆绎踏进宫门,不由得心生感叹,每个大朝日,除了宫中的嫔妃、太监、宫女,皇帝每日召见的第一个大臣便是锦衣卫指挥使,即使自己是爵位上顶尖的国公,也是比不了的。
徐文璧静静地袖手站着,身后勋爵贵戚、文武大臣陆陆续续到来,有熟识的人简单寒暄之后,各自按照爵位品级高低排队,权爵在前,文臣次之,武将又次之。
今日是元日,众人的排队与往日的大朝会有所区别。徐文璧是定国公的爵位,兼着太子太保的虚衔和兵部侍郎的实职,往日大朝会是和兵部诸人在一起,今日则排班于勋爵贵戚之中。
国朝规矩,皇族中的诸位亲王、郡王一概不得离开封地,因此在场的勋爵贵戚以国公为尊。
英国公坐着大轿来了,文臣武将一起俯身请安,徐文璧亦如此。英国公在张弼的搀扶下走到徐文璧身边,伸手扶起他:“子瑜,请起。”
待徐文璧站直身子,张弼方俯身请安。徐文璧搀扶着英国公站到队伍的最前列,英国公拍着他的手臂,笑道:“不敢,不敢。中山王的后人,定国公府和魏国公府,一门两国公,除了皇家,没有哪家能比得上。老夫只是年纪大些,论起国礼,定国公该排第一位。”
徐文璧再三谦让,英国公只是不肯,徐文璧笑道:“晚辈僭越了。”
话虽如此,徐文璧依然在英国公身后一步站立排班,与张弼一左一右搀扶着老人家。
身后不断有人到来,众人行礼请安的声音络绎不绝,场面一时有些喧闹。徐文璧用只有三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问道:“良佐,你昨天晚上抓了一个宫里的人?”
张弼吓了一跳,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圈,低声道:“定国公,你怎么知道?只是有一块宫中的腰牌,是不是宫中的人,还不知道...还有,不是我抓的人,是巧合...”
徐文璧逼视盯着张弼的眼睛:“不要打东厂的主意,东厂派出的监军太监已经让兵部苦不堪言。你如今是兵部的人,我不想让东厂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再和兵部生出其他的龌龊。”
英国公听得徐文璧如此说,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定国公的话没错。良佐,快些放人。”
张弼犹自不甘心:“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可以扳倒...”
英国公适时地截断了张弼的话,声音低沉而严厉:“良佐!放人!”
张弼无奈,答应了一声“是”,只是拖延着不去叫随从。英国公一把推开张弼的手,朝着英国公府的管家招手,管家小跑到面前,从主人手中接过令牌。英国公低声吩咐:“你拿着牌子去建昌侯府,把昨晚上良佐带回来的人好好地送出去,府里有人敢于阻拦的,一律记下名字,下朝后我亲自处置。”
张弼上朝以后,常安公主回房。熏笼上的玄狐大氅已经被烘干,她换回原来的衣裳,看看天色不早,想着要早些赶回斋宫,等到宫中的人前去颁赏。若是冯保见不到自己的面,斋宫外里伺候和守卫的人,那就是一个也活不了。
常安公主正在沉思间,忽然听见外面的门口咔哒一声,沉重的铁锁落下,窗户也从外面被封死。
待看守的人做完这一切后离开,常安公主吹灭屋中烛火,从头上拔下青玉簪子,划破窗户上所糊着的双层棉纸,伸出手去,摸到了钉死窗户的位置,小心翼翼地用肘部撞击,终于撞松了两根木条,从窗户中钻了出去。
常安公主蹑手蹑脚地穿行在广阔的庭院中,发现候府院墙高达两丈,守卫人数众多,个个都是高手,自己随身的软鞭和玄雀刀留在宫中,无可凭借,因而无计可施。
常安公主无奈之下重新回到方才所住的屋子,管家正在等待她:“姑娘,闹了大半夜,早些歇息。”
常安公主无奈道:“建昌侯府,不大像是住人的地方,倒像是一座兵营,张弼在治军方面无可挑剔,防守真正无懈可击。张弼满身的才能没有用于征战,真是可惜了!”
管家微微躬身:“姑娘的话,老夫听不懂,不如当面说给小侯爷听,小侯爷定然是欢喜的。姑娘早些歇着,一觉醒来,小侯爷就回来了。”
管家带上门出去,常安公主无奈地坐回去,努力地平静心绪,运行气息,只是由于失血过多,身上觉得寒浸浸的,手脚一阵阵发软。
远远地梆子声传来,寅时已过,卯时众臣朝贺,辰时前赏赐出宫...两个时辰后,宫中的赏赐到达,若自己不能及时回到斋宫,一切听天由命?
常安公主的手撑着额头,她生来不是听天由命的性子。未到最后的一刻,总归有搏一搏的求生机会。
若是大胆告知候府诸人自己的公主身份,自然是能够脱困。之后呢?京城之中各派势力犬牙交错,新寡的常安公主夜宿建昌侯府的消息传出去,于皇家颜面来说,不啻于一个绝大的讽刺。
更糟糕的是,芳雪的腰牌还在张弼的手上,常安公主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玺绶留在景和宫。
李孜牢记陆绎的吩咐,亲自带着人隐藏在建昌侯府外。卯时已过,天色蒙蒙亮,依旧没有什么人进入建昌侯府。
李孜看到候府外下马石上的马匹,里面有一匹马身上有锦衣卫标志。马在人在,朱瑛还在里面。
长街上有沉闷的马蹄声传来,李孜立刻发出警戒的讯息,所有的人掩藏好行迹。
李孜从候府对面的屋脊上露出小半张脸,看清楚了来人是英国公府的管家,另外一个眼生之人,大约是跟着张弼的亲兵随从。
两人入内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一名内穿女冠服饰、外披玄狐大氅的女子走出候府大门,纱巾蒙面,解开锦衣卫的马匹,径自翻身上马。
屋脊上的李孜打了个手势,埋伏的锦衣卫们悄悄地在暗处跟随护送。
常安公主耳聪目明,雪后的清晨寒冷安静,数十名锦衣卫极力掩藏形迹,在曾经的修罗朱瑛面前,依旧无所遁形。
转过了两条街口,常安公主勒马,用锦衣卫中的暗语说道:“领头之人,请现身说话。”
李孜牵着马匹从暗处闪身出来:“朱大人,许久未见,一切可好?”
常安公主笑道:“原来是李千户。多谢!”
李孜拱手:“指挥使有命,一切听朱大人吩咐。”
常安公主想一想,道:“我这里用不了许多人。李大人跟我走,其他的两人一组,把马匹的印记尽可能多地留在附近各条街道,尽力阻挡建昌侯府和英国公府追踪的人。”
锦衣卫对内的规矩是唯上是从,李孜听见吩咐,立刻照办。
常安公主离开后不到两盏茶的时间,建昌侯府的私人护卫亦倾巢而出。领头的护卫队长吩咐道:“那女人骑马,大家跟着地上的马蹄印走。”
雪已经停了,雪地上孤单的一匹马的蹄印在两个街口后,变成了朝向四面八方的马蹄印。
护卫队长看着眼前的一幕,目瞪口呆,蓦然想起一事,大声吩咐:“那女人骑的是锦衣卫马匹,蹄铁的印痕和别处都不一样,你们跟着走就是了。”
身旁的另一个护卫下马,仔仔细细地看了街口留下的许多马蹄印,回头禀报道:“队长,这里所有的马蹄印都是锦衣卫的马匹留下来的。”
所有的护卫都看着队长,队长头上渗出来细密的汗——为着那名女子,锦衣卫出动这么多人手,看来她是个重要人物。
护卫队长咬牙道:“所有的人,十人一队,跟着马蹄印走。”
京城道路四通八达,每一个岔路口分出新的岔路口。新的岔路口,依旧有锦衣卫的马蹄印。
李孜在锦衣卫中近二十年,心中满腹疑惑深知锦衣卫的规矩,不该问的事情绝不多问,是以在常安公主身边沉默无言。
天色亮起来,早起的人已经走出门外互相恭贺新年,没有人在意这两名沉默无言的男女。
渐渐地接近南苑斋宫,常安公主勒马,李孜也在她身后停下来。
常安公主取下遮面的纱巾,露出一张玉雕莲花一般清瘦的面孔,拱手致谢:“多谢李千户,送到这里即可。”
李孜微笑道:“朱大人不必客气!朱大人新年康泰!”
常安公主正待催马前行,忽然看见冯保坐在马上,身后一队穿着飞鱼服的内监和穿着红衣的宫女,正从紫禁城的方向逶迤而来,每人手上都捧着御赐的物事。
常安公主神色大变——此时自己现身,立刻迎头撞上。
李孜不解地看着常安公主的脸色,说话的语气里带着提醒和安慰:“朱大人,莫怕,冯都公此行与您无关。听说公主殿下在斋宫祈福,今日是元日,宫中自然是要送赏赐。”
李孜无意中瞟到,常安公主玄狐大氅下露出黄色女冠服饰,心中升起一个疑问:“斋宫祈福...您是...”
常安公主素白的脸如同一多雪莲花:“你猜的不错,正是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