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认识葡萄沟小学课本里的三百字,来
2022/8/15 来源:不详白癜风治疗世家传承人 http://m.39.net/news/a_5530811.html
要计算阅读量的话,这篇出现在各个版本小学语文教材中的《葡萄沟》恐怕拥有上亿读者:
新疆吐鲁番有个地方叫葡萄沟。那里盛产水果。五月有杏子,七八月有香梨、蜜桃、沙果,到了八九月份,人们最喜爱的葡萄成熟了。葡萄种在山坡的梯田上。茂密的枝叶向四面展开,就像搭起了一个个绿色的凉棚。到了秋季,葡萄一大串一大串地挂在绿叶底下,有红的、白的、紫的、暗红的、淡绿的,五光十色,美丽极了。要是这时候你到葡萄沟去,热情好客的维吾尔族老乡,准会摘下最甜的葡萄,让你吃个够。收下来的葡萄有的运到城市去,有的运到阴房里制成葡萄干。阴房修在山坡上,样子很像碉堡,四壁留着许多小孔,里面钉着许多木架子。成串的葡萄挂在架子上,利用流动的热空气,把水分蒸发掉,就成了葡萄干。这里生产的葡萄干颜色鲜,味道甜,非常有名。葡萄沟真是个好地方。
你一定还记得这篇文章,甚至可能还觉得读起来朗朗上口。那么,它的作者是谁呢?
有一种说法,它的作者是权宽浮。权宽浮是陕西蒲城人,年出生。年,权宽浮肄业于西安高级师范,年参加解放军。新中国建国后,他迅速投身于文学创作,年,23岁的权宽浮开始发表作品,很快就成为有一定知名度的西北作家。年,新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权宽浮的作品集《春到准噶尔》。年,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牧场雪莲花》,年在新疆青年出版社出版了《葡萄园的故事》,并于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这些成果都是他在30岁以前取得的。
那么,能把小学课本上的这篇《葡萄沟》视为权宽浮的作品吗?这要从年第一期《人民文学》上发表的《火焰山中葡萄沟》说起。
(一)
在“中国作家网”的介绍中提到,权宽浮曾经担任“新疆军区政治部文化部助理员、创作员,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宣传部助理员、《绿洲》文艺主编,《天山》月刊编辑、编委”。权宽浮在新疆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围绕新疆民众的生活创造了不少小说、散文。下图是《牧场雪莲花》的目录,正如这部作品集的“内容提要”中所介绍的,这十二篇小说和散文“都是以边疆农垦战士的劳动生活为题材的”。他为塑造出新疆各民族工人、农民、战士形象而创作出不少文艺作品,《火焰山中葡萄沟》只是其中一篇。
《火焰山中葡萄沟》全文长约七千字,在《人民文学》中占了将近四个版面。我们可以先阅读这篇文章的开篇,感受一下它和小学课文《葡萄沟》的差别:
有谁不想瞻仰葡萄沟秀丽的景色?有谁不想吃到那儿名闻世界的甜葡萄?葡萄沟,被称为吐鲁番火洲的一块绿宝石。的确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地方。试想一下,在酷热的暑天,吐鲁番盆地活象一座烈焰腾腾的大铁笼,田野、林木被毒日晒得无精打采。席卷而来的热风,吹到庄稼上,庄稼的叶子立刻就枯焦了;吹到人的脸上,就象火烧似的疼痛。在这酷热的正午,人们不得不放下农活及工作,钻进地窖里或者浸在冷水里。可是,在火洲的北缘,那条赤红色的火焰山中的葡萄沟,这时却完全是另外一番天地:满沟流水,满沟绿荫,满沟花香。各种果树,一大片一大片开放着的花朵,灿烂得如同孔雀开屏,引逗得成群的蜂蝶在花丛乱舞。那满沟满川的葡萄树,枝叶连成一片,就象是谁特意为这条宽半公里、长十公里的峡谷绣织成一件彩色斑斓的衣裳。那些打扮得花花绿绿的维吾尔族妇女,在这花团锦簇的葡萄园里,修剪着葡萄的枝条;如果不是沁凉的香风送来一阵阵怪清脆的歌声,你简直分不清哪些是花,哪些是人,哪些是树。
上面这段文字出自权宽浮《火焰山中葡萄沟》,可以看出这篇文章的语言虽然也比较朴实,但其描述的场景却相当广泛,展示出一幅比较生动的农业画卷。其容纳的信息也更加复杂,远非小学课本《葡萄沟》寥寥数语所能表达。更重要的是,这篇文章的立意是要表达对勤劳、乐观的新疆各族劳动人民的歌颂,而这显然并不是小学课本所着力展现的内容。对于刚刚能够阅读短文的三年级小学生来说,他们对于葡萄和葡萄干的农业生产过程更感兴趣,这大约是课本中选择性地保留了这一部分内容描写的原因。
(二)
尽管权宽浮的《火焰山中葡萄沟》与小学课本《葡萄沟》有相当大的差别,有趣的是,我们确实可以将前者称为小学课本《葡萄沟》的原版或母本。后者的大部分语句,可以在权宽浮的文章中找到相似的段落。比如:
新疆吐鲁番有个地方叫葡萄沟。那里盛产水果。五月有杏子,七八月有香梨、蜜桃、沙果,到了八九月份,人们最喜爱的葡萄成熟了。
在《火焰山中葡萄沟》是这样写的:
树上的果子早就收摘干净了。廖惹告诉我们,葡萄沟是个花园,也是个果园。一年四季鲜果不断。五月有杏子,六月有石榴,七八月有香梨、桃子、沙果、银白色的桑椹、又香又甜的无花果,到了九十月份,鲜葡萄就成熟了。
下面一段是:
葡萄种在山坡的梯田上。茂密的枝叶向四面展开,就像搭起了一个个绿色的凉棚。到了秋季,葡萄一大串一大串地挂在绿叶底下,有红的、白的、紫的、暗红的、淡绿的,五光十色,美丽极了。要是这时候你到葡萄沟去,热情好客的维吾尔族老乡,准会摘下最甜的葡萄,让你吃个够。
《火焰山中葡萄沟》的写法显然要复杂得多:
葡萄都生长在斜坡上的梯形田里。这条约半华里宽、十余华里长的山坡上全是葡萄。这儿的葡萄是以“墩”来计算的,每亩约七八墩,每墩的葡萄树多少不等。有四五株的,有七八株的,也有十余株的。葡萄的枝条和叶子向四面摊开,就象是山坡上撑满了一张张绿色巨伞。在那枝叶重重交叠的华盖下面,结满了一大嘟噜一大嘟噜熟透的葡萄,密密满满的挂在绿叶底下。有红的、白的、紫的、青的、绿的、暗红、淡绿、鹅黄,有琥珀珠子大的,也有象珍珠粒那样小的。
那么我们大致可以说,《葡萄沟》的字句确实是来自于《火焰山中葡萄沟》,但为了符合小学生的阅读水平和阅读兴趣,课本中对它进行了大幅度的改写,以至于几乎无法从《葡萄沟》追溯到权宽浮的原文,同时,阅读权宽浮文章的时候,我们也基本看不出它居然是某篇小学课文的“源头”。
《葡萄沟》这样描写葡萄干的制作过程:
收下来的葡萄有的运到城市去,有的运到阴房里制成葡萄干。阴房修在山坡上,样子很像碉堡,四壁留着许多小孔,里面钉着许多木架子。成串的葡萄挂在架子上,利用流动的热空气,把水分蒸发掉,就成了葡萄干。这里生产的葡萄干颜色鲜,味道甜,非常有名。
这脱胎于《火焰山中葡萄沟》的这个段落:
两边的火焰山被山沟里腾起的茫茫水气罩定,变成模模糊糊的一片淡影,仿佛是水墨画里那种飘忽不定的远山。只有修筑在山根和山坡上的葡萄“荫房,一座座昂然屹立,显得清清楚楚。这种房子是用土坯砌成的,形状很像碉堡,四壁留着无数小孔,上面没有屋顶,屋里钉着很多木架子。老乡们就把成串的葡萄挂满在架上,利用高空流动的热空气,使葡萄的水分蒸发,制成葡萄干。初来葡萄沟的客人,不知道“荫房”的作用,他会奇怪为什么山坡上修了那么多的碉堡。
小学课本中的《葡萄沟》确实是从权宽浮《火焰山中葡萄沟》摘取、组合出来的。要说《葡萄沟》的作者是权宽浮,尊重他作为“原创者”的身份,也是可以理解的。
(三)
年,67岁的权宽浮去世。
权宽浮年轻成名,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已经屡屡发表、出版作品。茅盾在年7月24日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反映社会主义跃进的时代,推动社会主义时代的跃进》中也提到了他,不过是在谈到少数民族文学时提到“由王玉胡、凌颂纯、权宽浮、范一平和尤素夫·赫捷耶夫(维族)等合作的电影文学剧本《绿洲凯歌》”。但出现在这个报告之中,本身也是对他的文学创作的一种肯定。年时,权宽浮的《牧场雪莲花》进入全国统编的高中语文教材,大约有很多“40后”现在还记得这篇课文吧。从某种角度上看,他已经可以称之为“著名作家”了。
或许是受到了时代影响,亦或是创作方式未能迎合后来的时代潮流,相比之下,中年之后的权宽浮虽然笔耕不辍,但未能有年轻时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上个世纪90年代的权宽浮还曾出版过作品集《人世公关情》,和卢秉坤合作出版了长篇历史小说《骊宫烟云》,不过反响平平。他能够反复被人们记起的作品,还是《牧场雪莲花》,甚至还是那篇被剪裁、修剪之后,放进小学课本的《葡萄沟》。
时代变化了。新时期以来,权宽浮很少受到研究者的注意,他的名字只是偶尔出现在新疆当代文学的研究论文之中,而且往往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新疆作协副主席、作家周涛曾经在回忆时提到过他,这已经是难得的关于权宽浮的文字记录。周涛说:
我那时候给权宽浮改过文章,权是新疆作协的专业作家,他写的《牧场雪莲花》选到课本里。他跑到我们编辑部来,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长得文弱,黑,但是人很好,很谦虚,坐在那儿说,毛泽东“东风压倒西风”这个伟大论断发表十周年,本报要发编辑部文章。然后大家就胡吹一通,让权宽浮写,他确实写得不错,题目叫做《东风压倒西风》。我想,东风压倒西风人人都知道,我说老权,我斗胆给你改一下题目行不行?我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人家已经是全国崭露头角的作家,当时在新疆已经相当厉害了。我就跟他说改成《祝东风压倒西风,让红旗插遍全球》。他说改得好,这样题目也长,也压得住,算是一字师。权宽浮后来调回西安,也没有什么声息,之后去世了。
此外还有一篇文章不得不说起,年9月5日,《人民日报》刊发了赵发元、贺苓的文章《不败的雪莲花》,谈及权宽洲、权宽浮、权裕三兄弟,这是目前可以见到的仅有的关于权宽浮的访谈文章,其实这也是一篇悼念文章。在这次访谈见面后不到两周,权宽浮去世,文章随后才刊发出来。
当时权宽浮已经调回西安,文章描述说,他“形容瘦削,性格内向”。文章对权宽浮生平经历的记叙应当是权宽浮的口述,引用如下:
年5月,18岁的权宽浮辞掉了小学教师的工作,跟随解放军向西北进发,解放兰州,进驻新疆,后来成了连队的文化教员。年他进了新疆军区文化部创作室。火红的年代,青春的年华,加上广袤的热土,权宽浮文思泉涌,一曲《解放军同志请你停一停》的歌词唱遍了三军。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老英雄下山》、《春到准噶尔》、《火焰山的葡萄沟》、《白云深处是人家》……一篇接一篇,一本接一本发表了,出版了,一颗文学新星升空了。年,权宽浮参加了中国青年作者全国代表大会,受到了周总理等中央领导的接见和鼓励。年7月,《牧场雪莲花》诞生在天山脚下。小说一面世,就受到文坛泰斗茅盾的好评,收人茅盾主编的《短篇小说的丰收》一书中,后来又收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短篇小说选》,足以说明小说的影响和价值。
权宽浮自身对《牧场雪莲花》的评价是:“那时只强调文学的教育意义,‘左’的东西不少,不比现在思想、艺术这么多元化。其实那篇小说思想挖掘不够深刻,结构和表现手法上也有好多不足,只是景物描写有些诗情画意,故而被肯定了。”
权宽浮的这个评价,未免有些谦虚的成分。对《牧场雪莲花》的评价不应只从其文学技巧上去看待。它被肯定的原因不仅仅是“景物描写有些诗情画意”而已。在那段火热的岁月里,创作出响应时代号召、充满时代气息的文学作品,本就展现出作家的家国情怀。而家国情怀,本就是中国传统文学思想中最突出的特点。
从少年得志到中年以后的声名不显,权宽浮起起落落的人生最终定格于67岁。他是幸运的,在他去世二十多年之后,还有人在想起他作词的那首《解放军同志请你停一停》,仍然有无数小朋友在课本上阅读从他的作品中改编出的《葡萄沟》……人会老去,文字却能够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