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母亲
2022/6/14 来源:不详全国白癜风 http://m.39.net/pf/a_9263136.html
当我们赞美母亲时,总会把勤劳善良、坚毅刚强、无私奉献、宽容隐忍这些词汇统统拿来。还嫌不够。如果好词汇能像鲜花、麦穗那样易得,大家一准会车拉肩扛手捧,一股脑全奉上。因为这是献给母亲。一个特殊机缘,我几次走进新疆兵团,结识了一批被称为“第一代戈壁母亲”的伟大女性——来自山东的军垦女兵,之后,我澎湃着的心再也没有平静过。当我提起笔,发现自己同样犯了“词穷”的毛病——我该怎样赞美你们呢,戈壁母亲?
地窝子前的新疆军垦二代
思考良久,我想还是请一位母亲代表亲自“出场”,让读者自己去品评吧。
段丰英介绍自己时是这样开场的——
我这个人傻大胆,不怵头,不服输,不怕吃苦,也没有坏心眼。这样的脾气使我一生坎坎坷坷,忙碌劳苦,也有一个幸福晚年。回过头来想想,70年就像一场梦。
我的老家在栖霞农村。兄弟姐妹6个,我是老大,上了3年学就下地干活了。年3月,新疆来招女兵,不限文化,可以进工厂进学校,可把我乐坏了,毫不犹豫就报了名,尽管母亲不同意。那年我17岁。那一次新疆在胶东招了七八千女兵。
我们编成若干区队,每队三四十人,招兵干部让我当区队长。先是坐了四五天火车到天水,又改坐苏联的羊毛车。一车坐四五十人,一个车队五十来辆,说走一起走,说停一起停。车头架有机枪,由男兵守着,浩浩荡荡,风沙滚滚。一路上除了戈壁滩就是大沙漠,总也望不到边。后来才明白,新疆刚解放,土匪很猖狂。听说有进新疆的车被土匪打爆车胎,然后再打死车上的人。
我坐在一个汽油桶上,本来晕车厉害,一路颠簸,把胆汁都吐出来了。车子不能随便停,我们在车上吃煎饼卷大葱,喝废汽油桶里装的水。小便也要在车上,尿在脸盆里再从车上倒下去。一次到了宿营地,给大伙分骆驼肉,不能生吃啊,实在没办法,我们就学着男兵拿脸盆煮,吃得也津津有味。一个多月以后,到了天山以南二军第6师驻地焉耆,休整三天,就把我们分配到各团了。我去了17团,也就是兵团成立后的21团。车子走啊走,把我们拉到一个荒滩上,说到了。下了车,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还有一人多高的芦苇。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学校在哪里?工厂在哪里?
那个地方叫哈拉毛墩,是我们以后屯垦戍边的大本营。
我进新疆的初始目的,是寻访一支诞生在渤海解放区的部队渤海教导旅。年2月25日,在山东渤海区诞生了一支神奇部队。带兵干部是从延安三五九旅来的老红军老八路,一万三千人的部队集结完成,在我的家乡庆云展开了半年多大练兵,然后悄悄离开渤海区,归建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番号独立第6旅(后来的二军第6师),开上解放大西北的战场。新疆和平解放,第6师随王震率领的10万大军挺进新疆,与在疆陶峙岳10万起义部队一起屯垦戍边。20万大军播撒在新疆天山南北,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顿时就有了生机。
没有女人安不下心,没有儿女扎不了根。接下来,就有了“八千湘女进天山”“两万山东女兵进新疆”的壮举。
近70年过去,段丰英讲起这段经历,就像讲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又有点昭君出塞,花木兰充军的味道。她说——
到了哈拉毛墩第二天,领导召集新兵开会,问同志们想不想吃桃子,想吃就要自己去栽树。要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建设边疆,扎根边疆。然后叫我们表态发言。我先站起来说,你们说话不算数。在山东招兵时说进工厂进学校,可穿了军装就叫我们下地干活,有这样的兵吗?
后来才知道,把我们这些女孩子招来新疆,是给驻疆老兵做老婆的。很多人听说后就骂大街,可这时已经是部队的人,骂大街也走不了了。起初大多数女兵包括我根本没想在新疆成家,组织上就出面给介绍对象。慢慢地,女兵们就陆陆续续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在新疆扎下了根。
我工作积极,天天想着拿先进。开荒造田、上山背石头挖水渠都是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坎土曼刨芨芨草、红柳根,那些千百年没人动的老根都扎到地宫里了,常把坎土曼撅断,磨得满手都是血。住草棚子,地窝子。夏天蚊子多得能吃人,冬天地窝子里能结冰。新疆时辰晚,夏天到了10点太阳还不落,干一天活腰酸腿疼浑身像散了架,人们望着红红的太阳说,怎么还不黑天啊。
开始部队不大会种棉花,种子下得深,苗出不来,我们女兵就天天趴在地上扒土,叫“解放棉花苗”。女兵队不会安农具修农具,机枪连都是男的,则不擅长洗衣服和缝缝补补,我就大胆提出“男帮女,女帮男”的互助法,得到男女兵的共同赞成,也得到了上级的表扬。先是选我当排长,排取消后,又当职工班班长,相当于一个连的编制。年到自治区党校学习一年,被提拔为连副指导员。
我的婚姻却拖了下来。开始上进心强,心高气傲。到了二十五六岁,身边姐妹一个个搬出了集体宿舍,想想自己也该找了,可看看周围一个也瞧不上,不知不觉就到了30岁。老刘的突然出现,把我的生活给彻底打乱了。
段丰英说的老刘叫刘双全,正是我当初要寻访的对象之一。他从宁津老家参加渤海教导旅时已经结婚。年他的妻子进新疆随了军,在妇女队工作。年春因意外事故突然去世,撇下4个孩子,大的11岁,小的还不到5岁。家庭的突然变故把刘双全给打蒙了,一夜之间人就变了形。段丰英给我讲述这刻骨难忘的人生节点时,90岁的刘双全在一旁一直用爱恋的目光望着她,还不时地补充上几句。
我和老刘都在21团。他是副团长,管生产,我是政工干部,对他了解不多。他家出事后,女同事们在背后也常议论,同情他的遭遇,但做梦也没和自己的婚姻连在一起想。
一天早上,老刘突然到我家来了。进了门只是傻笑不说话。我和他平时没有来往,天不亮突然跑到家里来,我再马大哈也猜个八九不离十。前些天团长找我去提过这事,我一口回绝了。我在党校学习时,有好几个小伙子追求我,校长的秘书是北京大学毕业的,我没同意。有个记者给我写过几封信,我一封都没回。不用说带4个孩子的大男人,就是带一个孩子的也不找。自古说书唱戏贬后娘,我丢不起那个人。
老刘这人话不多。坐了好大一会儿才憋出三句话:“登你这个门比登三宝殿还难呐!”我说:“副团长,你有事啊?”“哎呀,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这是第二句。第三句话:“我家里的事你都知道了吧?我今天来,是求你帮忙。”我一听就急了:“你家有困难我妈可以帮,我不行。我有对象了。”他不相信,也不走,坐在那里不说话,气氛那个尴尬啊。当时我30岁还不找对象,我妈从老家来新疆督阵了。
老刘走后我妈说,孩子,这事千万不能应,后娘不好当啊,那唾沫星子能把你淹死。要不咱回老家种地去吧。我也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心软。没想到第二天他又来了,第三天又来了,一连十几天,天天早晨往我家里跑,进了门就低头坐在那里,也不多说,紧张得跟没喘气儿似的。
平心而论,老刘在团里威信挺高。大家都说他干活任劳任怨,办事大公无私,肯动脑办法多,没有官架子。我对他没有坏印象,但也没有深印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同情他,他说到伤心处掉眼泪,我也跟着掉眼泪。
促使我下决心嫁给他是因为他家里发生的一件事。一天,他下连队晚上不回来。当时团里自己发电,到晚上12点就停电。4个孩子怕黑,点了蜡烛趴在被窝里玩,睡着后蜡烛把被窝点着了。火苗夹着浓烟从窗户冒出来,幸亏巡逻的哨兵及时发现,把孩子救了出来。老刘对我说这事时哭了,我哭,我妈也跟着哭。他说,我是副团长,不能不工作,可家里的孩子实在放心不下,还是请你帮忙。老刘走后,我妈说,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逼到走投无路,绝不会掉眼泪的。
那年夏天,我跟老刘结婚了。他37岁,我31岁。后来听说当时有不少女孩子追求他,他都没答应,就是“盯”上了我。段丰英这么说着,我们在座的包括他们老两口都开心地笑了。
结婚那天晚上,小四靠在门口不肯走。我想,孩子这么小就没了亲妈怪可怜,就对老刘说,让孩子过来睡吧。老刘娇孩子,一听高兴了,对小四说快洗脚去。天亮时一看,小四尿了半边床。
结婚第二天,老刘去上班,我就把孩子们的棉裤棉袄被褥全部拿出来拆洗。我想,进了这个家就是女主人,就要尽到责任。老刘下班回来,一进门就乐了:“哎呀,往后家里不用锁门了。”他乐了,我一边干活一边偷偷掉眼泪,就是觉得心里委屈。
在孩子亲妈去世一年时,我对老刘说,你带着孩子们去坟上烧个纸吧。人埋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找几块大石头压上,别让风沙吹平了。他们出门后,我自己在家里就又哭。
4个孩子都很懂事。我们结婚后,大姑娘叫我妈妈,三个小的也跟着一起叫。我说还是叫阿姨吧,她说不,叫妈妈。
坐在一旁的刘双全动情地说,老段的母亲对我家也给了极大帮助。老人家为了减轻我们的负担,将我小女儿带回老家抚养。每当我回想起这段经历,就发自内心地对老段说,感谢你在我人生最不幸的时候加入这个家庭,帮我撑起这个家。
段丰英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老刘在80岁大寿时对孩子们说:“你妈妈是咱们家的功臣啊!”孩子们就呼啦啦都给我敬酒。老刘叫我讲几句,我就说:“我们没谈过恋爱,也没有花前月下甜言蜜语。你爸当时叫我来帮忙,我就来帮忙呗。”孩子们听了就起哄:“您嫁给我爸爸就嫁给我爸爸嘛,还说帮什么忙啊!”
刘双全也笑了。他笑的同时给我“凑”了一份重要素材——老段一生很节俭,从舍不得往自己身上花钱,但舍得给别人花。我前妻的父母都有病,在老家生活困难。我们结婚后,老段按月给他们寄钱。我老家有个智障妹妹,带着几个孩子艰难度日,老段每月也给她寄钱。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担任援非专家组组长,带领几百号人援助索马里几年,老段在家里把这些事做得一丝不苟,直到他们离世。
两人结婚的第二年,刘双全提了团长,段丰英也怀上了自己的孩子,真是双喜临门。不想,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也开始了。这对没有谈过恋爱、没有花前月下的夫妻,经历了人生至暗时刻,反倒有了甜言蜜语,如胶似漆,成了棒打不散的鸳鸯。
谈起那场运动,段丰英平静不下来了——
刚开始时,老刘什么派也不是,“造反派”就想利用他的威望整别人。可他不会见风使舵说假话,还和“造*反派”对着干,结果被升级为全团头号“走*资派”。别人家一个人挨整,我们家出了两个,我俩都挨整。团里“造反派”头子是个河南人,当初追求过我,我没答应,就怀恨在心,这回有了报复的机会就狠狠羞辱我。说我是想当官太太享清福才嫁给刘双全。我开始还辩解,说他老婆死了,撇下4个孩子没人管。“造*反派”气急败坏地说:“某某的老婆也死了,也撇下好几个孩子,你咋不去给他当老婆?”他们又污蔑老刘是叛徒,我一听火腾地就起来了:他没有老婆,我没有男人,我们正当恋爱,合法合规,我就喜欢他这个叛徒,怎么着吧?我不解气,又加上一句:你要是死了,还不让你老婆嫁人吗?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被打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大纸报贴得铺天盖地。我结婚一年多从没说过喜欢老刘,这会儿被逼急了,公开声称喜欢他,把那伙人给气得啊!他们就变着法地整我,往死里整。
老刘在团里挨斗,我在连里挨斗。我怀孕9个多月了,每天胸前挂着50多斤的木牌子,后背上还缝块大白布,写着我的三大罪状:“反革*命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保张(张仲瀚)干将。”细铁丝勒进肉里钻心地疼,坠得喘不过气。我用手托着,他们不让,我就蹲下。他们拽着我的耳朵拉我起来,我站起来又用手托着牌子。他们把我的手扒开,我一会又托着。下班后,又被拖到食堂继续批斗。
闹得最凶的时候,我已生下小儿子。我一见老刘挨整就心疼。如果我晚上挨斗回家见他还没回,也不顾孩子,回头跑出去就找。外面漆黑一片,见哪家房子有灯亮,就跑过去扒在窗外看;听到大礼堂有动静,又跑进去,像瞎子摸象一排排挨着凳子摸。我老担心他被打死给扔到哪里。
全团的“走*资派”都是男的,就我一个女的。白天去伐树,男人伐几棵我也伐几棵。有一次,让“走*资派”们盖房子,我挑砂浆,挂砖头,楼上楼下跑个不停。老刘在不远处赶着牲口犁地,看在眼里,难受得要命。
晚上回到家,他躺在铺上不吃饭,叫也不吭声。摸摸头,不烧。就问:“你病了?”老刘沉默了好一会说:“你自从进了这个门就拉磨,跟着我没沾一点光,没享一天福,我心里难受。你还是带着小儿子走吧。你离开我日子或许好过些,起码‘造*反派’不再找你的麻烦。”
听他这么说,我的火一下子起来了:你让我往哪里走?你给我指条道。你不要把我段丰英看扁了,我能跟着丈夫为官,也能跟着丈夫为民。你若是去劳改,我给你看门带孩子等着你;你若是去要饭,我挎个篮子陪着你。我当初也不是因为你当副团长才嫁给你,现在你撤职倒霉了,就会嫌弃你离开你。我既然嫁给你,就不会后悔。
老刘蹲“牛*棚”,一个礼拜放两个钟头假回家换衣服。一次有个难友跟他一起到家来,我买了猪肚用水一煮,放点盐,倒了一壶酒,两个人喝了乐呵呵地回了“牛*棚”。坐在一旁的刘双全感慨道,那时虽然困苦,但这是个家,很温暖。
唉!那几年是我一生最艰难的日子。往前看,不知什么时候能熬出头。有时候看着戈壁滩上长长的送丧队伍,看着夕阳下趴在坟头哭得死去活来的孩子们,不知道灾难什么时候就降临到自己头上。能做的,就是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往前走。现在回想起来,人,只要你心中有个牵挂,再艰难再复杂的环境也能扛过来。
段丰英的讲述让我感慨万分。在那个特殊年代,有多少平时恩爱有加的夫妻,劳燕分飞,反目成仇。这位平时总爱说自己没文化、马大哈的女兵,为何心里像明镜一样呢?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开始,新疆边地形势紧张,兵团根据需要,各团场增设值班连队,荷枪实弹,平时劳动,战时打仗。我被“解放”不长时间,就任命为21团值班连连长。我当时正怀着第二个孩子,身体虚弱,怕不能胜任。可又一想,你当兵来新疆干什么?不就是保家卫国吗?我段丰英是怕死的人吗?我是党员啊!党员就要冲锋陷阵。当!我背上枪就走马上任了。
刘双全说,值班连完全军事化管理,站岗放哨,打靶跑操,冬季还要顶风冒雪去野营拉练。师里举行值班连练武比赛,50个值班连中只有老段一个女连长,虽然她身怀六甲,但和男同志一样,在练武场上丢炸药包,扔手榴弹,趴着跪着射击,取得了优异成绩,成为全团赫赫有名的女连长。
渤海教导旅女兵马金仙说,在新疆,戈壁母亲有很多,段丰英是一个典型代表。女兵田毅的女儿刘平则说,段阿姨不仅是6个孩子的母亲,也是新疆戈壁滩上最了不起的母亲。
每每看到“戈壁”二字,就联想到西北边陲无边无际的沙漠戈壁,年年都有的干旱,季季都有的风暴,还有似锦的繁花,白银王国(棉花),塞上江南。就想到“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腐一千年”的胡杨。戈壁母亲,新中国最伟大的母亲!
(散文“戈壁母亲”刊发《青岛文学》年4期。刊发时题目改为“雪莲花”。文中部分内容有删减)
(注:有少量图片来自新疆兵团第二师档案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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