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克制的爱全文免费阅读无弹窗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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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码
阿南仍旧坐得纹丝不动,烛火印着眸色,似零碎的星光落入。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严钰试图从她的脸上窥出什么情绪来。
然而,没有。阿南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严钰以为自己拿捏住了最要紧的东西,可她没有看到她所预料的恐惧与担忧。甚至,那双眼中,连波澜都未起。严钰心头忽地起了一阵无名火,好像自己被戏弄了一般。她咬牙问道:这样的结局,你该满意吧?
阿南打断她:本宫知道,你找到了当年那个传话的宫人。你费尽心机,也只能做到这里了。那个小宫人,阿南记得,她叫云香,从前是凤鸾殿的伺花婢,口角伶俐。当年,阿南让她说的那些话,无非是在即将燃烧的火堆上添了把柴。
后来,云香年岁渐长,嫁给了宫门口一个三等侍卫为妻,便没有到凤鸾殿当值了。阿南没有为难她,还赏了她一对金钗。
严钰道:你想不到吧?云香便是墨儿的表嫂。
自严钰身边的掌事宫女芩儿为她顶了春药的罪过,被圣上撵去倒夜香,从此不许进内帷。内廷监便调了墨儿到严钰身边贴身伺候。
墨儿是蒹葭院新的掌事宫女。
起初,严钰是不知有这么一段往事的。一个月前的午后,她无意中听到纱窗下姑嫂的对话,得知墨儿的表嫂曾在凤鸾殿做过宫人,便留了心。几番套下来,得知了这段隐情的七七八八。
严钰将其当作压轴的筹码,准备关键的时刻,为自己扳回一局。若在从前,她一定会选择用这个消息来离间帝后的感情,为自己来日博凤座多增一份可能。可时过境迁,发生了如此多的事,几条人命算下来,不管她认不认罪,圣上在心里始终对她有了隔阂,她不可能再复宠了。
到如今这个局面,保住四皇子养在中宫的膝下,是对她最有利的。
她想得很长远,也想得很圆满。她坚信,在这世上,母子血亲是挡不住的。养娘再好,能比得上她这个亲娘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幽禁又如何?一时忍辱,方能负重。
阿南轻轻说了一句:那又怎样?严钰挑衅道:你不怕我去圣上面前揭发你吗?阿南平静道:那你便去揭发吧。
你——严钰用手指着她,邹阿南,你想清楚了,难道你想鱼死网破吗?
阿南笑了笑:鱼死网破?这个词,妹妹你用得不恰当。鱼死,乃咎由自取。网,却破不得。
什么意思?严钰警觉起来。
想必本宫与圣上大婚前的许多事,都是你之前千方百计从孔夫人口中听得的吧。说到这里,阿南摇摇头。
你以为孔夫人知道的就一定是实情吗?她虽然那几年也在上京,但不过是『事外人』罢了。你以为的实情,不过只是事外人辗转听来的。个中因由,到底怎样,只有当事人自己最清楚。包括云香传话这件事。你怎么就一定认为是本宫的主意呢?你怎么就一定认为圣上现时不知此事呢?严钰,你有才华,有野心,做事也足够小心,可你知道为什么你却做不成事吗?因为你太自以为是了。你总是把你揣测的东西,当作真相。
阿南说的每个字都很轻巧,却每个字都很沉,压得严钰喘不过气来。
圣……圣上知道此事?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敢讲?他对沈家姑娘那么放不下……他一遍一遍地听我唱红梅调……严钰喃喃道。
本宫知道,外间多有传言,说本宫何其阴险地夺了沈家姑娘的后位,说本宫对沈家姑娘有怎样的歹心。本宫告诉你,沈家姑娘与本宫自幼年起始,便是好友。本宫思念她,倒愿意她此刻站在本宫的面前,本宫将从前的事一一跟她讲清楚。
阿南说到这里,苦涩地笑笑:罢。说了你也不会懂的。本宫跟你这么一个外人说这些做什么?
严钰不甘心,她高声道:你撒谎——
你知道你犯的是什么过错吗?你以为只是简单的触犯宫规吗?刘存大人,纵是有过,可他是朝中不可多得的肱股良臣,圣上还指望他著书写治水之事,于后世有益。你倒好,说杀便将他杀了。还有黔中节度使,圣上曾说过,武将心思简单,恐为人所惑,偏偏就被你怂恿地去杀人。严钰,你到现在还认为,你可以拿认罪威胁本宫?你到现在还以为你只是幽禁的罪过?
阿南瞧了严钰一眼,眼神中竟带着些许怜悯。那怜悯让严钰心头哗的一下洒下许多冰凌,扎得她又凉又疼。她宁愿被人恨、被人厌,也不愿被人怜悯。
阿南转身,离开了牢房。内侍走过来,将门锁上。
邹阿南,你要对谅儿好!稚子无辜!她喊着。
阿南却没有回头。
严钰看着凤袍在眼前一点点消失。她眼睛里忽然干涩而疼痛。淮河那条叫作桃花径的船,那个身着褐衣、魁梧健朗的男人,笑起来好像一匹呼啸的野狼。些许碎片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采薇,你想做王妃不想?
吉公子难道是天潢贵胄吗?
王侯将军,宁有种乎?难道一定要天潢贵胄才能称王吗?
那条路是很难的……
哈哈哈哈,难就对了。采薇,举凡世间易成之事,英雄不稀罕!
早知今日,选那第一根稻草。为他筹谋,为他做那帐中诸葛。今日又会如何呢?
乾坤殿。
成灏握着一封信函,凝神思索着。阿南来了。
九月到了末尾。风越发凉了。
成灏今日穿的是一件青色的衣裳,似湖面一般。阿南去过牢房后,也回宫换了件衣裳,也是青碧色。她笑了笑:臣妾同圣上今日倒穿到了一处。
她手中拎着的是一个食盒,食盒是一碗汤。秋日干燥,莲子百合,养神益气。成灏喝了一口,道:穿到一处倒不稀奇,孤觉得,皇后或许同孤也想到了一处。
阿南瞧了一眼方才成灏搁置在桌上的那封信函,走到窗边,将窗半掩,淡淡道: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圣上莫要忧心。
他将桌上那信函,递给阿南。阿南一打开,便知道是二公主成炘的字迹。二公主因手掌有残,写字的时候分外用力,落笔总比寻常人要重。阿南自幼长在宫闱,对此是深知的。
二公主归宁之时,送那只鹦鹉的时候,阿南便觉得不对劲了。只是那时,严钰尚没有做什么错事,且初初有孕,二公主便将这事轻飘飘地遮过了。
二公主生性不是多事的人,且心地善良。然而,近来朝中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涉及重臣、涉及武将,想必二公主在漠北亦略有耳闻,便觉得不能再隐瞒皇弟。写来信函,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告知。
原来,那鹦鹉,是天启生擒吉日格勒后所得。
吉日格勒,在战事未起之时,曾游历中原。他在淮河边听曲,与采薇偶识。他欣赏她,从她的眼中看出不甘与野心。他亦钦羡她的才华,提出带她回漠北。
然而,她却选择了借助刘家的力,到了上京。
吉日格勒,便是王妈妈口中的吉公子。人去楼空,佳人不在。他高价买走了那只鹦鹉,带回了漠北。
后面的事,便很清晰了,也是成灏与阿南都知道的。
吉日格勒险些吞掉漠北三十六帐。顺康十七年秋,事败。
朝秦暮楚之人,留不得。成灏道。
赐死
阿南将信函放回原处,道:想来,二皇姐也是思虑再三,才写下这封信的。她信中劝圣上您莫要祸及子嗣,想想母后当年。
孤明白二皇姐的意思。
当年,二皇姐的生母常氏犯下大过,害得祈安太后身边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所有人都劝祈安太后要斩草除根。但祈安太后还是不忍伤害幼儿,动了恻隐之心,留下了仇敌女儿的性命。后来啊,这个女儿一生视祈安太后为母,依赖她,理解她,远嫁番邦,保边境百年和平。
二皇姐信末的话,似是对成灏说的,又似是对阿南说的,她希望弟妹能容下严氏的那个孩子。
成灏提起笔,似要拟旨。阿南瞧着砚台里的墨有些凝涩了,便走了过来,拿起墨锭,磨了磨。
成灏道:谅儿还小,尚在襁褓。他是孤的亲生孩儿。人皆道,虎毒不食子。纵便是二皇姐不说这话,孤也不会因为严氏的过错而苛待谅儿。再者说——说到这里,成灏看了看阿南:再者说,如今,谅儿的母亲是你。他是中宫之子。
阿南手中的墨锭顿了顿,她心里很矛盾。自这个孩子入了中宫,起了多少祸端。严钰在牢中的请求,阿南明白是何意。虽然阿南对四皇子发自内心的喜爱,但她不愿让严钰的算盘成真。
另则,有了皇子之后,她与成灏之间又凭空多了许多权衡,利益的揣测。
何必呢。她宁愿与他保持着一份坦诚与相知。在这样幽静的黄昏里,为他送汤,给他磨墨,两人偶尔相视一笑,便很好。
阿南拂了拂额前的碎发,浅浅道:圣上,近来发生了许多事。臣妾觉得,或许,谅儿养在臣妾这儿,并不妥。
成灏看着她,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严氏的结局是赐死,而非幽禁,你不必担心这孩子日后……
阿南摇了摇头。她想说圣上的兄长——从前的废太子成灼之事。成灼的生母何尝不是早早便死了?祈安太后抚养他,视如己出。多年的疼爱也难抵旁人的挑唆,养儿一场,终成祸。
阿南没有将这话说出口。废太子有弑父大罪,若拿谅儿与之相比,岂非诅咒圣上?
阿南思忖一番,道:华乐一日日长大,调皮得很。昨日竟偷偷跑到房顶上去了。臣妾分身乏术,恐照顾不好四皇子,有负圣上所托。
成灏凝神道:可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你,有谁合适呢?
阿南眼前浮现出一个人来,宽宽的下颌,眉眼素净,书卷气甚浓。现时这种情况,她确是最合适的。
一则,她位分低,自进宫以来无宠,无形中降低了四皇子自出生以来头上笼罩的种种光环。对于襁褓婴孩来说,这未必不是好事,平安即是福;
二则,她自始至终都在旋涡之外,对于平息事态而言,是个好的选择;
三则,严氏和张氏都倒了,刘芳仪疯了,后宫中倏尔便空置了许多,总要有人上来;
四则,以阿南对她的观察,她是一个恬淡之人,宫中的恩宠与繁华皆不放在心上。这一阵子,鸣翠馆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就像没看见、没听见似的,安安静静地居于北殿看书、下棋。
她,便是钱御女,此前婉拒阿南拉拢的人。她不愿归于任何派系,只愿远离是非。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且阿南特意查过她的出身,她虽是琼州节度使送进宫的。但那琼州节度使黄禀德是个颇为规矩的武将,跟宛妃的父亲镇南将军胡谟亦薄有交情。当初送良家子入宫,纯属是被韦承和廖光拉着应景的。钱御女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当地的私塾先生,长乐年间的老秀才了。
这一点,想必成灏也是清楚的。
事到如今,鸣翠馆的三人中,一人死,一人获罪,手上都沾满了血,唯剩钱御女,清白平安。
阿南俯身向成灏说道:圣上,臣妾觉得,将谅儿交予鸣翠馆的钱妹妹,倒合适。
成灏想了想:便依皇后吧。须臾,又叹口气道:孤之前错疑了你,这次是真的想将谅儿交给你的。孤觉得,你会是一个好母亲,能带好皇子。你比灵雁多了分刚毅,比宛迟多了分稳重。谅儿是孤最喜欢的孩子,哎,可惜了。
阿南道:皇子们还小呢,圣上也还年轻。太祖皇帝有子十二人,太宗皇帝有子七人,臣妾觉得,圣上的子嗣会越来越多。圣朝福泽绵延,代代永昌。
她很少说吉祥话,成灏乍一听,笑了起来。
话头岔了过去。成灏看着她青色的衣裳,日复一日的素净眉眼,忽然觉得,如果阿南再有一个孩子也是极好的事。
正是。
钱御女按规制,谢了恩。少顷,一群嬷嬷乳娘宫人们抱着四皇子来到了鸣翠馆。钱御女一步步走近,瞧着那明黄色襁褓中的婴儿,白如粉团般的面孔,他睁着眼看着她。
乳娘笑道:钱娘娘,往后啊,四皇子就是您的孩子了。钱御女心中忽然下起一阵无法言说的春雨。那春雨从婴孩的眼睛里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将她的心肠冲刷得软绵绵的。
她伸出手,抱了抱这个孩子。她不知宫里变了怎样的天,不知这浮沉中又卷走多少悲欢,但既然这个孩子归了她,那便好生养着吧。
凤鸾殿。
华乐见成谅被抱走,小人儿家,一时无法接受,闹腾了一场。阿南和聆儿到了二更才将她哄睡着。
华乐睡下后,阿南踱到庭院下剪松柏。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剪松柏了。
弟弟余慕走过来唤了声:南姐——阿南笑笑:慕儿还没睡吗?
南姐,您莫要伤心,也莫要不舍,四皇子本不该养在您这儿的。从他来凤鸾殿的第一天,臣弟便知道,他会给您带来许多殃祸。
阿南垂下眼睑,没有作声。耳朵习惯性地侧向东殿,一片静谧。这几个月,深夜里,总能时不时听见东殿婴孩的动静。
现在没了,阿南是有些不舍的。但她习惯了不将情绪展于人前,弟弟却是懂她的。
过了会子,阿南起身,揉了揉余慕的头发:南姐知道,慕儿回去睡吧。
翌日。
内廷监中。一杯鸩酒,严钰便殒了命。死前,她瞪大双眼,看着中宫的方向。不知,她是想看那凤位,还是想看那寄托了她全部希冀的孩子。
宫廷起居注有载:贵嫔严氏,上于顺康十七年所纳,父为两广总督严瑨,母为嫡妻魏氏,昭仪严氏之妹。美姿仪,擅歌舞,上甚宠之。顺康十八年五月,诞下皇四子成谅。同年九月,薨。
寥寥几行字,概括了严氏在宫廷中的岁月。她的不甘与野心,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筹谋,都隐匿于一页纸中,随着旧时光,发黄,陈旧。
乐芳仪没有住上她所期待的福宁殿,而是被囚车送去了圣奕庄园的冷宫。送她入宫的幽州节度使廖光也没有幸免,被降了级,罚了俸。
至于出手伤人的原黔中节度使韦承,来京之后,在武都校检的任上不慎被战马摔下,头颅跌断,当场身亡。那一日,正好是成灏接到孔良奏折的日子。孔良在黔中新官上任,烧了几把火,情势渐渐地稳住了。
顺康十八年在几场有条不紊的杀伐中度过了。
顺康十九年的新春来了。
宫廷的新春,依旧热闹非凡。
司乐楼晚宴,欢声笑语。
散场的时候,阿南站在檐下叹道: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皇后娘娘万安——熟悉的声音。
阿南回头,是窦华章。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圆圆的。她整个人都圆润了很多,不仅是身形,还有神态。
阿南颔首:孔夫人快要临盆了吧?
是。医官说,或是二月底,或是三月初,便要生了。夫君忙得很,新春佳节也没有回来。他在信中说,今年是他到任的第一个新年,他想在黔中各地走一走,暗访民情。
阿南道:孔大人尽职尽责,乃朝廷之福。窦华章突然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着的信笺来:皇后娘娘,这是沈家姑娘今儿托臣妇交给您的。
阿南的心如更漏一般,敲了一下。
是清欢吗?她接过。打开信笺,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句:阿南姐姐好。
见字如见人。那俏皮的簪花小楷,一如往昔。
庭树不知人去尽啊。阿南恍惚间觉得,那个语笑嫣然的小妹子,又回来了。
重逢
数年不见,阿南姐姐还如松柏一般孤直吗?去岁,妹游历西北天山,见桧柏满山坡。树冠如塔,雌雄异株。雪落在上头,蓦然间,妹忽觉似一夜白首。忆及少年事,不禁潸然。食过百般味,唯烤鹧鸪之童趣再不可得。思之,念之。妹归上京,或可一见。
落款是毛笔画得一只小黄莺。那黄莺生动极了,仿佛下一刻便能从纸上飞出来。这就是她的手笔啊,总是这样娇俏可人。
阿南捏着那信笺,她想象清欢站在桧柏中的样子。清欢竟也记得顺康八年的烤鹧鸪。那是她们真挚的童年时光啊。
那时的清欢,那时的阿南,那时的成灏,那时的孔良。阿南的眼睫忽然被雪花打湿了。
窦华章道:沈家姑娘在西北跑了一年,腊月底的时候回京了。回到家中,风尘仆仆的。沈夫人心疼得不得了,她自个儿倒是开心得很。前几日,臣妇在平阳公府中见到了她,她知臣妇年节里要进宫,便让臣妇把这信笺交给您。她说,您什么时候得空儿,她想见见您。
长乐、顺康两朝,太后执政时,沈府的人是宫宴里的常客。沈大人是太后手下最得力的臣子。太后不在了,沈大人为了避嫌,便很少再入宫了。连带着自己的家人通通远离了名利场。
年年宫宴,再不见沈家人的身影。是而,清欢的信笺要由旁人转交。
窦华章未出阁前,与清欢有些交集,两人同为上京中的世家小姐。记得从前,清欢得知孔良与窦华章有婚约,还笑嘻嘻地说与阿南听,说阿良哥有个娇表妹,以后要做阿良哥的妻子。
窦华章见阿南有些出神,问道:皇后娘娘打算什么时候召见沈家姑娘?阿南的声音在这个喧嚣的夜晚格外的柔和:你告诉她,什么时候想来,便什么时候来,本宫盼着。本宫与清欢相见,不叫召见,叫重逢。
窦华章点点头。阿南道:孔大人在外,你在府中要好生照顾自己。有甚需要的,尽管跟本宫说。本宫会命华医官每三日便去一次孔府。你安心。随即,命聆儿带人搬了许多滋补之物送到窦华章回府的马车上。
臣妇多谢皇后娘娘。窦华章谢了恩,便离去了。
阿南犹然握着信笺站在原地。
后宫诸人、命妇们都散去了。
过了一会儿,阿南听见身后的步履越来越近,那步履中带着杀伐决断的果敢和几分薄醉的踉跄。
是成灏。他看见她,自然而然地唤了一声:走吧——每年的新春之夜,他都要按惯例宿在中宫的。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阿南点头,将信笺置于怀中。
他们一前一后地往凤鸾殿走去。
小舟等一众内侍提着灯。走到回廊处,起了风。凉凉的风拂到脸上,阿南瞧着走在她前面的成灏,犹豫要不要把清欢即将进宫的消息告诉他。
阿南知道,以往的每一年,他都会派小舟去沈府请清欢入宫。是请,不是宣。可清欢每次都不肯来,甚至将小舟拒之门外。她是这天下唯一敢将皇帝的贴身内侍拒之门外的人吧。可圣上从不生气,依旧是年年命小舟去吃闭门羹。
今年,他派小舟去了吗?一定也是去了的。这是他植在心头的固念。
阿南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步子慢了下来。
成灏转头:皇后乏了吗?传辇吧。臣妾不累,只是微醺。没剩几步路了,不必传辇。她笑道。
她想告诉他清欢的信笺,又怕极了失去。清欢想念的少年情意里是不是也有成灏?她知不知道后宫中有人仅仅因为仿得她一点皮毛,便大获圣宠呢?她知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六年过去了,她还是从前那个不肯低头的沈清欢吗?她有没有过一丝的后悔?
重要的是,现在已经时过境迁了。成灏已经不是那个初初亲政、酝酿着朝堂换血的小皇帝了。他执政数年,一年比一年稳成。他还需要她与他站在一起谋算吗?这个曾经以交换的形式走到他身边的皇后,是不是随时可以丢弃了?
这种时候,只要清欢肯,他一定是毫不犹豫地废后重立的吧。
阿南的心钝疼起来,如一口钟压过。
凤鸾殿。
成灏略加洗漱,便带着醉意躺在了榻上。阿南躺在他身边。
一片静谧中,她无声地挣扎了好多次,终于开了口:清欢来信了。
嗯。成灏应了一声,没说什么。
她说,她想进宫来,见臣妾一面。
什么时候?成灏这一次接话接得很快。
烛光似乎带着火星,灼得她眼里有些烫,烫得眼泪落下来。就是年节这几日。阿南说道。
好。
就这么一个字。阿南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她背对着他,她想象着自己末路的来临。
臣妾挺想念清欢的。若是输与旁人,臣妾不能容。可若是输与清欢,臣妾不怨。这或许,原本就是应该的。圣上,若废了后,请给臣妾一个体面的去处,莫要离乾坤殿太远。说着说着,她又自嘲地笑笑,历来废后焉能容于宫闱?细细思来,安平观便已是极好的去处。好歹,还在宫里……
成灏打断她:皇后在说些什么!
臣妾是想说,清欢要进宫了,她兴许是已经想开了。圣上您的心意,臣妾是知道的……
成灏起身,吹了灯,又躺了下来:睡吧。莫要胡思乱想。
他与她靠得那么近,她听见他的心跳声。他明明是没有睡意的,他内心应该早已惊涛骇浪了吧。
只是他不肯说。
初六那日,宫门口的小内侍来报:皇后娘娘,沈姑娘来了——
阿南点头,她踱到檐下,看见一个鹅黄色的身影由远及近。她身上似乎带着天山的风霜,面孔还是那般的俏丽,笑起来清澈纯粹。那样的笑脸是阿南没有过的,也是她从小便羡慕的。
清欢笑着笑着,眼里蓄了泪。她离阿南越来越近。阿南不觉还像从前那样轻轻拂了拂她的头发:长高了好些了。这是长姐的口吻。
清欢那张还挂着泪的圆圆的脸上又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阿南姐姐还是这么清瘦。
阿南是从不在人前展露情绪的人,却也随着清欢,在这场相逢里,哭了一场,笑了一场。
阿南将清欢牵进殿内,她捧了一碗酿圆子她:你吃。不知你什么时候来,用小炉子暖着的,放了三勺糖。
清欢爱吃甜。无论吃粥还是喝汤,都要放三勺糖。酿圆子是她最爱吃的东西,阿南用糯米粉一颗一颗揉的。
阿南道:年岁长了,吃东西也快了。
这几年总在外头跑,闺阁的秀气失了些,江湖的洒脱倒增了些。
你的《清梦成欢》很精彩。连华乐都喜欢看。阿南的目光很柔和。清欢眨眨眼:华乐?是阿南姐姐的女儿吗?她在哪儿呢?
约莫是同小内侍们玩炮仗去了。那孩子野得很,不似女儿家。
清欢仰头笑起来:那样好,那样好。她起身,看着庭院里成排的松柏道:阿南姐姐还是像从前一样喜欢松柏,这凤鸾殿中,尽是松柏。
落尽最高处,始知松柏青——她吟道。
话音未落,华乐小跑着进来:母后,母后,你看父皇给儿臣做的炮仗……
华乐今日穿的是一件大红色的袄儿,像团小火球。她身后跟着走进来的,是成灏。成灏与清欢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面对面站立着,中间隔着华乐。
熟悉的眉眼,被时光凝练后的轮廓。一切与想象的一样,却又不一样。
原谅
你是谁?华乐稚嫩的声音打破了殿内难以言说的沉默。自华乐出生,清欢从未入过宫,所以,华乐没有见过清欢。
华乐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美丽女子。为何她出现在此处,父皇和母后的表情那么古怪呢?特别是父皇。父皇在华乐的脑海中是天底下最有威严的人,他咳嗽一声,没有人不害怕。而此刻,父皇的威严好像全没了。这个女子的眼里,亦没有对皇家的畏惧。
清欢蹲下来,平视着华乐,笑意盈盈道:我呀,我是沈清欢。你就是小华乐吧?她伸出来手,捏了捏华乐的脸:炮仗好玩儿吗?我与你母后稚时也在一起放过炮仗。
华乐认真道:见了天子,你为何不跪?阿南忙呵斥道:铣儿,休要如此。她是父皇和母后的亲人。你的长辈。
亲人?华乐好奇道,儿臣知道慕舅舅,也知道冀姑母和安姑母,为什么不知道她呢?成灏似乎从恍惚中醒了过来,他将华乐抱起,道:她是你清欢姑母。只是从前在远处。所以你没有见过她。
阿南微怔。他说清欢是华乐的姑母,那便是把清欢摆到他姊妹的位置。
华乐听父皇如此说,便乖巧道:清欢姑母好。清欢颔首:小华乐好。接着,她从容地向成灏施了个待兄长的礼数:灏哥哥,好久不见。
成灏的记忆忽然被一把拽到了六年前。清欢站在乾坤殿的庭院里,对他说:灏哥哥,红梅死了,你放过我吧。那双流着泪的眼中,带着心碎,带着倔强,带着执拗,带着恳求。成灏觉得自己这一生从来没有似那一日般难过。且那种难过就像一锅被架在火堆上炙烤的油,熬煎了一次又一次,沸了一次又一次,偏偏无法同水一样干涸、消失。
无数个子夜,三更,他在乾坤殿忙到深夜,偶然一个抬头的瞬间,或是在床榻上忽然醒来,看着窗外洒进的一室月色,这熬煎始终没有放过他。
每一次熬煎过后,便是一阵悠长的寂寞。这或许正是他当初自欺欺人地流连蒹葭院的原因吧。
多年前,尚是幼童的他,不小心撞到了大腹便便的沈夫人。沈夫人突然胎动,在乾坤殿生下小女婴。他是最早看到小女婴的人啊。她生下的时候,眼睛湿漉漉的,头发也湿漉漉的,就像从春水中打捞出来。太后为她赐名沈清欢。风落芙蓉画扇闲,浮生难得是清欢。天下人都道她与皇家有缘,他一直都以为他长大后会娶她。
她娇憨,活泼,善良,单纯,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成灏当然也是喜欢她的。她喜欢红梅,他命人在乾坤殿的庭院栽满了红梅,每到冬日,如火一般。
世事如翻手。成灏以为每件事都尽数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感情二字,最为无奈。
她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璧人。当他打破她的梦境,那个爱慕他的小女孩便毅然地转身了。
她不愿入他的后宫,她不愿做他的宠妃。她说那御湖中的黑天鹅,那天上飞过的大雁,一生都只拥有一个爱侣,忠贞如斯,人何以连鸟都不如呢?
如今,六年过去了。她的那句灏哥哥,好久不见是那么亲切且平和。没有恨,没有怨,什么都没有。就好像她真的是他的一个有着某种亲缘的小妹子,从远方而来,看看兄长一家,是否平安、是否康健。
成灏抱着华乐,与阿南、清欢围炉而坐。
炉火暖暖的。清欢看了看成灏,看了看阿南:咱们再烤一次鹧鸪吧。
阿南点头。成灏挥挥手,小舟连忙传御膳房的人送来串好的鹧鸪、盐、辣子等物。
清欢笑道:就缺阿良哥了。他若知道咱们吃鹧鸪不叫他,该生一场闷气呢。阿良哥生闷气的时候顶喜欢骑马,还挑烈马骑。几次马儿都快将他颠下去,倒不知是他骑马,还是马骑他。
华乐笑起来。一旁的几个小宫人亦偷偷抿着嘴笑。
这位沈小姐,说话好生有趣。
阿南想起,从前,只要清欢进宫,乾坤殿里便暖如春风,就连执掌天下生杀的太后,都常常被她逗笑,她总能让周边的人全都喜气洋洋。
她说着她这几年游历的趣事。山川河岳,明月清风,一朵花,一粒石子,在她口中皆妙趣横生。
原来,我总以为红梅是世上最好看的花儿,直到我游历天山的时候瞧见雪莲。那里的人们叫它雪荷花。它长在悬崖陡壁之上、冰渍岩缝之中,看着柔柔弱弱的,却能耐奇寒。它有女儿家的娇媚,也有男儿家的刚强。
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
她好像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成灏,她已经不再喜欢红梅了,不必怀念。昔日乾坤殿烧去的,并不可惜。
鹧鸪烤好了,却跟记忆里的味道不同了。三个人的心里都明白了,鹧鸪易得,童年不再。旧日,也只是旧日。
天色慢慢暗下来,清欢起身道别。阿南送她到檐下,忽然开口,说了声:清欢,我对不起你。六年了,她终于说出了口。她饶了自己,饶了心头百般澎湃。
清欢的圆圆脸在暮色四合中楚楚动人。
阿南姐姐,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你知道?怎么可能?阿南愣住了。她指的是那一年轰动宫闱的毒奶糕事件。漠北使者上贡了两盒奶糕。成灏将一盒给了太后,另一盒命人送去给了清欢。清欢不喜欢奶糕的味道,便搁置在一旁,没有吃,被她的父亲沈大人吃了。结果,那奶糕里有毒。
为此,太后囚禁了漠北使者。后来,几经查探,得知原来是南境搞的鬼。意在激起漠北与圣朝的矛盾,南境好坐收渔翁之利。当年,毒奶糕事件的定论便是如此。
可事实上,那奶糕里的毒,是阿南下的。她自幼长在宫闱,与小内侍们都熟悉。她能不动声色地接近奶糕,不为人察觉地投毒。虽说,是她的叔祖父授意,但她到底是做了。
是的,阿南姐姐,我知道是你。可我也知道你终究不忍心。不是吗?清欢笑着。
是的,阿南还是不忍心。那毒药其中一味雷公藤,阿南偷偷将其换成了火把花。这两种花非常相像,磨成粉,味道也一样,漫说寻常人,便是连医官们,将其分清也需极大的功力。
雷公藤换作火把花,毒性便弱了五分,绝不致命。否则,江南术士的夺命散,沈大人纵是功力再高,怎能活过来呢?
这一点,想必太后也是知道的。否则,她怎能容忍阿南顺顺当当地坐上凤位。她一生霹雳手段,眼中怎可容下这么大的沙子?
阿南落下泪来。她多年迈不过去的槛,清欢竟一直都知道。
清欢,不管怎样,我是对不起你的,你待我如亲姐,我不该那样。
子兮子兮。再拣一枝何处起。阿南姐姐,我已经原谅你了。你也原谅自己吧。从前,我一直不知道为甚灏哥哥会选你做皇后。去年,我站在天山的桧柏中,突然想明白了——
阿南看着清欢。清欢也回望着她。
你们俩,是一类人。
旧账
小清欢,我心里很明白,圣上他心里一直牵挂的是你。他于我而言,是君上,是华乐的父亲,是丈夫,可唯独不是爱人。我很多时候都在想,将所有的腌臜都撇开不论,若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你,他是不是便会开心许多。
风吹着阿南的袖口,呼呼地响着。那广袍包裹着的手臂像牵绊的藤,竭力攀绕着,也落空着。
清欢道:阿南姐姐,你是聪慧的人,一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灏哥哥也是聪慧的人,所以,他也一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司乐楼的方向传来缥缈的乐声。伶人在排着元宵的曲子。
为问昔年春甚处。莺声一场空……花面不长红。待得酒醒君不见。不随流水即随风……
清欢笑了笑:阿南姐姐,保重。她转身,鹅黄色的身影一点点远去。
阿南站在檐下良久,看着那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方转身踱到殿内。
成灏正在教华乐写一个生僻的字。他握着华乐的手,来回写了三次,华乐便会了。成灏颇为喜悦,道:孤将小时候玩的弹弓刀赏给华乐——
成灏的弹弓刀,阿南知道,那是他小时候常常喜欢玩的。那弹弓是黄金打造的,且内藏机关。
寻常的弹弓,弹出去的是珠子。成灏的弹弓,弹出去的是小刀片。成灏三岁时,还曾在宫乱中,用这把弹弓刀出其不意地杀死了言语狂悖的宗室王爷。他自小的狠绝便令人惊叹。
圣上,这弹弓刀给华乐,会不会太危险?她调皮得很。万一不慎伤到了人……阿南犹疑道。成灏笑起来:孤相信,孤的女儿有分寸。若真的伤到了人,也一定有因由。
儿臣多谢父皇。华乐搂着成灏的脖子,父女俩的笑容如出一辙。
清欢走了。阿南坐在软榻上,缓缓地开了口。嗯。成灏若有似无是应了一声。他似乎不愿再提这件事。
阿南知道,他内心有一个角落,需要慢慢地去消化、去接受。那个角落,只有他自己,不能被任何人打扰。方才,他没有同她一起送她。但在那个角落里,他是在目送她的。那是他一个人的风霜雨雪。
小舟,你去户部传旨,如今国库丰盈,孤念及上京各世家之忠义,自今年起,往各府送的赡银多增两倍。
是。
说是念及各世家府邸,实则是念及沈家。沈大人辞了官,自是没了俸禄。但沈府是贵族世家,可领朝廷赡银。成灏只是用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想让沈府的日子好过些。不能照顾她,便照顾她的家人吧。
小舟领命走了。
成灏跟阿南道:年节里积压了不少政务,孤去乾坤殿了。
臣妾恭送圣上。阿南道。她知道,成灏需要独处。有许多滋味,需要他一个人咂摸。
她没有问成灏晚间来不来。不管他来不来,她都会亮着灯等他。
成灏走后没多会子,宛妃抱着三皇子来中宫找阿南。三皇子两岁半,会说话了,穿着蓝袍子,像模像样地跪在地上给阿南请安。这孩子,虽是孔灵雁所生,倒是长得不大像母亲。故而,当年换婴的事情,到如今仍好好儿掩藏着,不为外人所知。在所有人眼中,他是早早死去的严昭仪留下的孩子。他对宛妃很依赖,一会儿看不见便要找寻,宛妃也非常疼爱他,尽自己所能,无微不至地照顾。其亲密和亲生母子无异。
阿南思忖道:本宫听圣上讲过这件事。说是胡将军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途经太行山,遇见了土匪,故而耽误了。
那时候朝中便有人在背后向圣上告刁状,说父亲根本不是遇见了什么土匪,只是居功自傲,故意拿捏。当时,圣上没有在意。今年,不知怎的,这件事又被翻腾起来了。
宛妃今日在宛欣院见了娘家的人,听到父亲提及这件事,便忧虑起来。
是因何被翻腾起来的?阿南问道。
那太行山的土匪头子年底来京中的将军府给父亲送山货,让人瞧见了,拿这事儿起筏子,说父亲通匪。又说这土匪头子当年就是跟父亲一起做戏,为的就是多向朝廷要一大笔缉寇的军费。父亲这回有麻烦了……宛妃用手绞着帕子,帕子在手中早已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太行山的土匪为甚要给胡将军送山货呢?
宛妃道:父亲那个人,武人心思,简单得很。他说,那土匪头子郭成,虽凶蛮,但讲义气,是个人物,宁可自己吃树皮,也要手底下的兄弟们吃饱。前年,太行闹了灾荒,他才带着兄弟们劫持从漠北归来的军队,想弄些马匹和银两。郭成脑子活络,懂得伏击,父亲跟他周旋了半个月。太行地势险峻,到最后,郭成原本可以跑掉的,可为了救自己的兄弟,宁愿回来投降。能屈能伸,乃一等一的绿林好汉。是而,父亲虽然跟郭成交过手,但后来,倒成了朋友。
阿南沉吟道:这的确是难以说清了。
郭成说,愿意给父亲做证。可真是胡闹!越做证,父亲越惹人怀疑了。臣妾只恨他们来上京做甚!怎不知这上京是是非之地呢!现在郭成下落不明,不知是被人悄悄扣起来了,还是……他会不会被人利用,咬父亲一口……
宛心,你莫急,等明儿,看看圣上对此事是什么态度,咱们慢慢想办法。
正说着,殿外的小内侍进来回禀道:娘娘,圣上今日歇在鸣翠馆了。
鸣翠馆?阿南眼前晃过钱御女那张小心且畏惧的脸。
圣上怎么忽然想起去鸣翠馆了?
钱御女进宫近一年了,圣上连正眼看过她一次都不曾。
小内侍道:钱娘娘晚间抱着四皇子途经御花园,刚好碰见了圣上。其余的,奴才便不知了。
梦魇
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阿南道。本是为着父亲的事满面愁容的宛妃,听了这个消息,亦颇有些吃惊。
钱御女在宫中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容貌、家世,什么都没有,当然,更没有严钰那样的机巧。她那宽宽的下颌展现给后宫诸人的,永远是一种后知后觉的迟钝,温吞水一般。
正是因为如此,阿南才决定将四皇子交予鸣翠馆抚养的。彼时,阿南将后宫所有人等思量一遍,权衡了各方利弊,她是最合适的选择。
待那小内侍走后,宛妃道:臣妾记得从前严妖精在的时候,您传过这钱御女到凤鸾殿,您曾暗示过,若她知道该怎么做,您便会让司寝嬷嬷安排她侍寝。她拿话婉拒了。若她有争宠的心,那时候答应您不就成了?
阿南沉吟道:她将本宫赐给她的糖藕取名叫作『我心匪鉴』。那时,她知道,本宫是想借着她居于鸣翠馆之便,让她监视饶、张二人。她借那道菜,暗喻她并非铜镜。她说她从琼州临行前,父亲曾交代过,平安便好。她在宫中锦衣玉食便已知足,不作奢想。
娘娘您觉得这番话是发自肺腑吗?
宛妃忽似悟出了什么,道:也许,她那时并非不想侍寝,而是不想沾惹是非。
阿南摇摇头:从前本宫也怀疑过。宫中事真真假假,轻易信不得。直到本宫去年翻到司寝局的记录——
八月底,圣上念及琼州事务,想过传召她侍寝,可是她却因月信突至,未能得伴圣驾。阿南与宛妃对视一眼:本宫查过,月信是假的,是她伪造的。她是真的不想侍寝。
宛妃纳罕道:这巍巍宫墙之中,竟真的有这样的人?
也正因为如此,本宫才把谅儿交给她。想着,清净之地,清净之人,谅儿能得平安。从前,他出生便得了祥瑞之子的名头,锋芒太过,太惹人注目了,并非好事啊。
宛妃感叹道:臣妾知道娘娘对四皇子一片慈母之心。虽没有自己亲自抚养,但到底是为着他好的。
阿南拍拍她的手:宛心,事情还没探出首尾,莫要多想。
三皇子成询迷瞪着眼,窝在宛妃的怀里,似闹了瞌睡。宛妃便向阿南跪了安,抱着他回宛欣院了。
聆儿端来温水,阿南梳洗过,在灯下看着一卷书。
月上枝头,影洒窗前。烛光在好月色下倒黯然地失了色。
子时。
上了榻,又想起成灏今日的神情,心头泛上一片如云的寂寥。
他心头解开了旧时关于清欢的结。他的执念不再那么深。他默认了跟清欢如同有亲缘的兄妹般的存在。在这偌大的后宫,再也不会出现像严钰那样千方百计地东施效颦、仿照清欢而获得圣宠的人了。
那么,他的心里会重新住进什么人呢?
阿南消瘦的肩膀在床榻上翻了好几回,月色落在她的脸上。
会是自己吗?抑或是别的什么人?阿南觉得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泥泞中,不知道这条路的前方还会遇见什么。什么时候走到尽头,能不能走到尽头。
她就像一个虔诚的香客,始终对心中所求充满信念。
这个夜晚,阿南又重复了曾经的梦魇。刻着莲花的宝剑,刺穿她的喉咙,红色的血如雨一般,洒得漫天都是。她在自刎,拿着莲花宝剑自刎。醒来,汗湿透了衣襟。不管是梦里,还是梦外,她都沉重得连呼喊声都无法发出。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枚父亲留给自己的卦签,自己从前常常戴在头上的卦签。借着月色,她竟看到卦签上有了裂纹。
阿南心头闪过不祥。怎么感觉这梦魇里的情景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呢?
翌日一早,钱御女被封为才人的圣旨便在后宫传开了。众人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是昨晚,钱才人在御花园大放异彩。她抱着四皇子,在御花园采一盆君子兰。圣上刚好路过,看见襁褓中的四皇子,皱眉,问道:这么冷的天儿,你抱着四皇子在外头做甚?
钱才人答道:皇子乃圣上的骨血,当为人中龙凤。漫说严寒,便是再大的苦,也该禁得住。不应成为娇室之花,否则日后何以拉弓上马。
此话与圣上心中的观念不谋而合,他想起雁鸣馆的祥妃将大皇子娇养得动辄生病的样子,深觉眼前这个女子说话很是明事理。
他又问:夜深采君子兰做甚?钱才人答:此花有君子之风,可用以入药,治肝病。鸣翠馆的宫人冰儿身子不适,但宫中身份卑微之人请医官看病难上加难,是以,臣妾便想自己采花制药,治好她。
你懂医术?
回禀圣上,家父是私塾先生,也是乡野郎中,臣妾对医理,略知一二。蝼蚁尚是一条性命,何况是人呢?臣妾不忍见冰儿遭病痛苦楚。
成灏一听,颇为感慨。昔年,自己的母亲祈安太后何尝不是通些医理,且对身边的人有一颗慈悲之心呢?此女竟有祈安太后之风。
他想起,她入宫似乎很久了,但从未伴驾过。如今她养着四皇子,自个儿往鸣翠馆走走,倒也应该。
这些话落在阿南耳朵里,阿南不言语,只是微微地笑笑。
聆儿道:娘娘,奴婢原以为那位是个闷葫芦,却不曾想是个盛水瓢。阿南淡淡道:也许,她真的只是无意。本宫倒觉得她不是奸邪之人,跟严钰不一样。
到了时辰,妃嫔们陆陆续续来中宫请安。钱才人也来了。按规矩,侍寝的第二天,她该向中宫敬茶。她穿着一身儿浅蓝色的衣裳,跪在地上。聆儿奚落道:圣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奴婢觉着,用不了三日,只需一日,钱娘娘您便让奴婢等刮目相看了。
钱才人垂首道:聆掌事说笑了。横竖都是笼中人,无甚值得刮目相看之处。
阿南手中的粗陶盏顿了顿。她说的话竟这般直白。
笼中人。只影随惊雁,单栖锁画笼。是啊,这宫中的每个人都是笼中人,抬头看的,永远是头顶的方寸之天。走不出这宫苑深深,走不出这天家森严。
黄昏,成灏来了凤鸾殿,他似乎有话想同她讲。
阿南命聆儿递上一壶花酿来。夫妻俩坐在纱窗下,浅酌几杯。
成灏道:有人跟孤说,胡谟通匪,证据确凿。皇后怎么看?阿南思忖了一会儿,道:军国之事,臣妾知之甚少。但臣妾想,镇南将军是朝中老臣。当初,太后执政的时候,朝中武将都唯您的舅父定国公马首是瞻,唯有镇南将军等人,从未站队,这也是当初您亲近胡家,纳宛妃妹妹入宫的原因。朝堂换血、军队换血,镇南将军功不可没。您觉得,他会做这等有负皇恩之事吗?
成灏道:皇后说的这些,孤都记得,这也是前年,孤压下魏雍等人上谏的原因。但皇后要知道,形势是会变的。也要知道,此一时、彼一时。人都是有私心的,他难保没有为询儿争一争来日的念头。
阿南不再作声。这样敏感的话题,她沉默地避开。
成灏握着酒壶,道:孤打算去趟大理寺的牢房。
阿南心想,昨夜宛妃说郭成失踪,看来,是被掳到大理寺的牢房了。怪不得胡谟找不到。
果然,成灏道:孤倒要去看看这太行土匪头子到底与胡谟有无勾连。
他去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这一去,竟带了一个女子回宫。
后来的很多年,这段故事被描绘成很多个版本,在宫闱、在民间、在茶肆、在酒楼广为流传。而后来的执政者们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干脆命人抹去。可那传奇仍然一代又一代地保留下来,存在于口口相传的野史之中。
顺康十九年正月。成灏在大理寺门口,遇见一个穿着虎皮的女人。那女人被官兵驱逐,但丝毫不知畏惧。她牵着一条狗,跟官兵们周旋着。她灵活敏捷地如山中野兽。那狗亦毛色锃亮,牙齿尖利,虎虎生风。她有一双虎崽一样的眼,蒙昧天真,毫无章法。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来,劫持了成灏。
大理寺卿当场吓尿了裤裆,若圣上在大理寺出了事,他九族俱灭难抵其祸啊。他哆哆嗦嗦地张罗着弓箭手射箭。
成灏冷冷问道:你可知道孤是谁。那女子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只想救我爹。
你爹是谁?
我爹是郭成。
大理寺卿喊道:大胆的匪女!纳命来!
清野
无数把弓箭对着那女子,那女子却蔑视地看着大理寺卿一眼,邪魅一笑。
肉肉!她喊了一声。那狗冲过来,她一把拽住成灏骑在那狗身上,狗如箭一般,冷不丁嗖地从人群中冲了出去,时而上蹿,时而下跳,弓箭手们试着瞄准,心却慌了,没了主意,生恐误伤了圣上。
保护圣上!大理寺卿喊着。
成灏离那个女子非常近。他自幼是习武之人,可诸般招式在这个凌乱无章的山匪女子面前通通像是石子扔进了乱麻里。她手中的一把兽牙磨成的利器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成灏的脖子。她拿准了主意,他若攻击她,便同归于尽。
成灏当然不想和她同归于尽。他冷静地观察着她,想趁空偷袭。可她好像兽一样,深谙人的心思,也深谙如何防御。她没有给他机会。她同样冷静地观察着他。
成灏伸出手,示意大理寺卿莫要轻举妄动。
大理寺卿跪在地上,磕头道:圣上,臣该死,臣有罪啊,臣万死难赎……
弓箭手们拉着弓的样子,仿佛石雕一般,在匪女的视线中慢慢远去。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那女子把成灏带到了东郊一片山谷之中。成灏虽自小居于上京,却从没来过这地方。鸟兽的声音充斥在山谷间,唤醒沉睡的树。
风一点点描画着泉水的颜色。这山谷的春,较之宫中的,竟早来许多。
那条叫作肉肉的狗跑了许久,没有丝毫疲态。匪女娴熟地从囊中摸出一块肉丢给它。
她手中的利刃仍然分毫没有挪开。
成灏沉声道:到了无人处,你总该可以放开孤了吧。
那不行。匪女说,我看你是个狡猾的人,我信不过你。
成灏冲龄登基,从来没有人用这种口气跟他讲过话。哪一天不是众臣山呼万岁?哪一天不是后宫诸人俯身叩拜?
你到底知不知道孤的身份?这天下谁人敢称孤道寡!成灏面有怒色。天子一怒,若在宫中,早就黑压压跪上一地的人了。但是眼前这个匪女毫不在乎。
那老头子叫你圣上,或许,你就是皇帝老儿。
放肆!成灏瞧着她那张蒙昧的脸,意识到,君威在这山野女子面前是毫不奏效的。他问道:你将孤挟持到这里来做什么?
匪女道:我闯不进牢房,我想拿你的命去换我爹的命。那你将孤放开,孤告诉你该怎么做、怎么换、怎么保你爹的命。成灏思索道。
匪女想了想:你等着!她向那狗吹个口哨。狗从她的袖口抽出一根细细的绳索,匪女将成灏架到一颗粗壮的古树前,狗绕了几圈。转眼,成灏竟然被绑在了这树上。那绳索虽细,却韧劲十足,越挣扎,越紧。
匪女手中的利刃终于松开。
她拍了拍手:好了。这下子不怕你跑了。
成灏胸中的怒气越烧越旺。他恨不得立刻诛杀这个匪女和她牢房里那个土匪头子爹。连带着,他厌憎起胡谟来。若不是他招惹上这窝土匪,焉能出这等祸端?
这帮子无法无天的土匪,就该全剿了。
那匪女跟狗依偎在一起。她从腰间摸出一个拳头大的壶来,木塞一打开,一股浓浓的酒香散发出来。她仰头喝了一大口,又歪头问那狗:肉肉,你是不是也想喝?那狗睁着眼睛看着她。她哈哈大笑起来,往狗嘴里倒了一口。
成灏第一次见喝酒的狗。它那么高大、那么威武,驮着两个人跑了那么远的路犹气定神闲,跟古书上成了精的野物似的。
那女子喝了酒,唱起曲来。
三月桃花开,小哥儿捎信来,绣上一只船,送你行四海——
粗鄙。成灏原想说。可他竟意外觉得好听。他自小听着宫中司乐楼伶人的曲调长大,美则美矣,却甚是空洞。若说特别的,成灏也听过。譬如,清欢的歌声是清丽的,严钰的歌声是娇媚的,张氏的歌声是温婉的。但成灏从没听过匪女这样野性的歌声。似竹上滚动着的露珠,晃啊晃,晃着心魄,最终跌落在湿润的泥土中,与那柔软的白云,与那幽禁的山谷,浑然一体。
你要怎样才能解开绳子?成灏瞧着她。那匪女托腮想了想:你写张信函,让那老头儿放了我爹。等我爹离了牢房,我与我爹会合,得以自由,便会放了你。否则,如果我贸然放了你,我和我爹一定都会被乱箭射死。
她想得倒是周全。
信函如何交予大理寺卿手上?成灏问道。匪女指着那狗:肉肉去。
狗送信?
谁说肉肉是狗?!匪女反问道。她身旁的肉肉冲成灏汪汪了几声,好像对成灏说它是狗很不服气。它的眼中闪烁凶光,眉目之间气宇轩昂。
成灏仔细看了看它的耳朵,才发现它的耳朵是竖立的,不是寻常狗类的耳朵是下垂的。它不是一条狗,它是一匹狼!
成灏倒吸一口凉气。在这荒郊野外,自己被绳索缚住,若是被这条野狼所伤,当真是大大不值。
成灏抬头看了看天色,估算了时间。他缓了口气,笑向匪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郭清野。
固壁清野,出自《北齐书》:社客宿将多谋,诸城各自保,固壁清野。成灏不由地笑了笑。那土匪竟给女儿取了个战术的名字。
你爹读过书?
匪女摇了摇头:我爹只认识一个字,就是我们郭家堡的郭。我们山寨里插的旗子上全是『郭』字。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我娘。
这压寨夫人倒是不简单。匪女似乎看出成灏在想什么,道:我娘是乡绅家的小姐。我爹说她是太行山最好看的女人,也是最有学问的女人。可惜,我娘死得早。我从小跟肉肉一起长大。
她从树上揭下一块树皮,又将利刃给他,呵道:你问东问西干甚呢!是不是想探探我是否识字,好糊弄我?我告诉你!错了主意!本姑娘虽然学问不高,但字却识得!我放出你一只手,你赶紧写!
成灏心内似有马蹄反反复复地踏过。他琢磨了片刻,用刀在那树皮上写下一行字。匪女接过,看了看,满意地交予那匹狼。狼点了点头,叼着跑远了。
山谷中,只剩下匪女与成灏两个人。匪女眯着眼,躺在草丛上,似乎睡着了。成灏低头,寻找着四周有无趁手的瓦片或石子,好割开这绳索。
须臾,成灏发现他右侧身后有一块棱角尖锐的土疙瘩。他不动声色地用手去扒拉,将它扒拉到手边,一点点地想割开这绳索。
躺在地上的匪女突然出了声儿:你叫什么名字?
成灏皱眉。那匪女又重复了一遍:那会子你问我,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天子的名字,百姓呼不得。不仅呼不得,写的时候也要避开。
匪女道:无趣得很,不说便不说。好在她没有转过头来。
成灏继续割着绳子。
匪女看着天,自顾自道:我跟我爹只是上京送山货而已。我爹什么罪都没犯,朝廷为什么要抓我爹?你知道吗?
顺康十七年,你爹劫持了路过的朝廷军队。
若人间无饥馁,谁会做盗匪?那一年,太行闹灾,可正逢朝廷跟漠北打仗,赈灾的银两迟迟不到。我爹没办法,才这么做。为的是抢些粮草,赈济乡亲们。
这么说,你爹倒是义匪了。
义不义的不敢说,反正没啥坏心眼,比好些做官的强。后来,我爹跟胡将军保证,再不抢了。我爹做到了。这几年带着兄弟们在郭家堡种地、打猎……
你爹到底有没有勾结胡谟?
勾结胡将军干甚呢?她转过头,一双眼里有着云缠雾绕的迷茫。
正在这时,几声嘶吼声由远及近。成灏抬头一看,是觅食的狼群。积攒了一个冬日的饥饿与萧索,让狼群焦急地张望着、寻觅着。
兴许是闻到了人味儿,狼群飞奔过来。匪女跳起身来,娴熟地摸出利刃。这时,成灏的绳索终于被土疙瘩割开。
破例
郭清野小声道:你看,那狼群中有两头母狼身后都跟着小狼崽,它们一看便是刚生下崽子不久。这种时候的母狼,是最凶残的。她在山林中长大,对野物比对人还熟悉。
若肉肉在就好了。偏偏它刚走。她叨咕着。
狼群越来越近,其中一头母狼竟扑向成灏。郭清野短暂的错愕之后,很快就明白了。应该是自己刚才拽着他的时候,利刃划到了他,他的身上有血腥味儿。饥饿的狼对血腥味最是渴望。
她转头,看成灏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绳子,站起身来了。成灏与那狼搏斗着。狼群围了上来,像一个圆圈,把他们包围其中。
两人对视一眼,本是敌对的他们,现时,在狼群的攻击下,成了生死同盟。
一会儿的工夫,两人的身上都溅了血,不知是狼血还是人血。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下,在一声又一声的狼嚎中,激烈而悲怆。
因为有同伴的倒下,狼群越发躁动。
成灏看了看郭清野,她的脸上仍然没有惧色,而是一种兽一般的决绝。她紧紧抿着唇,迎着攻击,那张白净的脸上,因沾染了血渍,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美。
在这荒郊野外之中,在这群狼共舞之下,他的皇权,他的智谋,通通都是无用的,一切都蜕化成最原始的,关于力量的殊死搏斗。这个野性而匪气的女子,与他并肩作战。
忽然,有箭射过来!眼前的狼纷纷倒下。
成灏听见粗重的脚步声传来,伴之而来的,还有男子粗犷的笑声、狗叫声。
是猎户。郭清野小声地说。
三个面庞黝黑的男子走近,其中一位方脸的男子说:今日大丰收了。旁边一位断了一只手的男子道:这下,大牛能娶上媳妇,咱们也能起新宅子了。另一位疤脸男一边将猎物用绳子捆起,一边打量着眼前的一男一女。
郭清野行了个江湖中人的礼数:多谢三位大哥。成灏站在一旁,不作声。他今日出宫,没有穿龙袍,但一身儿黑色锦服,纵是染了血污,看起来亦是非常华贵。那袖口的金丝线在昏暗的天色,仍难掩光芒。
那三个男子彼此对视了一眼,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郭清野和成灏同时意识到了不对劲。这三人怕是见利起意,没安好心。
郭清野拉着成灏,想跑。树上头,一张大网落了下来。
方脸男子拍了拍手,道:这下,才算是真的丰收了。他们早就在暗中看到了这对男女被狼攻击。他们不愿意早早出手,待这对男女与狼群搏斗得筋疲力尽、两败俱伤之时,再出手,坐享渔翁之利。
郭清野口中骂道:好好的猎户不当,偏要做这等打劫良家的营生!山神也不饶你们!
方脸男子挥手示意。疤脸男立刻掏出一团脏兮兮的布,欲将郭清野的嘴巴堵上。然而,在他靠近郭清野的时候,她一脚踢在他命根子上。
疤脸疼得龇牙咧嘴。郭清野啐了他一口,咬牙道:你们等着,毛贼们,你们敢绑我,我爹是鼎鼎大名的太行郭成,他会扒了你们的皮。我爹当土匪的时候,你们还在娘肚子里呢!
方脸男子被聒噪得烦了,亲自上前,塞住了她的嘴。郭清野口中发出含糊的呜呜之声。
方脸男子打量着成灏:我看公子气度不凡,定是出自上京城中的锦绣门户。放心。我们不吃人肉,不喝人血,要人命无用。我们只要财。
成灏取下玉扳指,扔在地上,冷冷道:贪婪无厌,忿类无期。若各位懂得知足,能保命。
哈哈哈哈哈哈。方脸男子仰头笑起来,都已成了网中物,还敢这么大的口气。你当爷是被吓大的?
断手与疤脸两人各自扯住网的一头使劲儿拉,网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成灏与郭清野挨得越来越近,渐至贴在一起。他鼻端闻见一股野草的青气。
方脸男子道:千载难逢的大鱼,若不好好发一笔,怎能对得住这样的好运气!他用刀尖在成灏的脸上比画着:说,你是哪一家的,我让老三给你家人送个信,拿一万两,来赎你的命。见了银子就放人。
成灏讨厌威胁。他三岁的时候,目睹一场宫乱,他用弹弓刀杀了信王。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今日,被郭清野拿利刃挟持,已经让他憋了满腹的火气。
这火气在这方脸男子的刀戏谑地划在他脸上那一霎,爆发了。
他袖口藏着几枚刀片。没错,就是弹弓刀上的那种刀片。
这些年来,他坐在龙椅上,枕戈待旦,对所有人都是不信任的。他袖口的这几枚刀片,是他潜意识里对可能会出现的灾难的防御。
此时,他虽被网缚住,但与郭清野靠着的那一边,手仍可以挣扎着将袖口的刀片摸出。两指一弹,刀片飞向方脸男子的眼睛。
血流下来。方脸男子气急败坏,骂了一声,举起短刀便刺向成灏。网中的郭清野猛地一歪,将成灏压在地上,她挡在成灏的身上,短刀刺进了她的身体。
成灏闻见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郁了。他惊诧极了,这个匪女,为什么要救他呢?
清野。他喊了她一声。
正在这时,快马奔驰而来。
成灏算了算时辰。是,该来了。
果然,一群官兵骑着马疾驰而来。眨眼间,方脸男子、断手男子、疤脸男子三人皆被绑了起来。
网被斩开,成灏一把揪掉塞在郭清野嘴上的布。面色苍白的郭清野喘了几口气,看着成灏道:麻烦精,我,我还想拿你去救我爹呢,你不能死。
大理寺卿跪在地上:圣上,臣救驾来迟。
成灏眼神冒着寒气。那片肉肉送去的树皮上,虽然按照郭清野的意思,写的是放了郭成的话。但是,末尾,写了四个无关紧要的字:谷鸠来宿。反过来,便是速来救孤。
若是连这样的文字戏码也不明,便白在朝中做官了。
肉肉围着受伤的郭清野,似乎是难过极了,口中发出低低的呜咽之声。郭清野笑着,伸出手,摸摸它的头。肉肉的眼泪掉在郭清野的脸上。
郭清野笑着哼:太行山上,羊欢草长,人心怜羊,谁人饲狼。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原来,狼也是会流泪的。
大理寺卿问道:圣上,这几名贼人,如何处置?
就地诛杀。四个字,干脆而冰冷。
那方脸男子凄惨地求饶。
孤方才说过,贪婪无厌,忿类无期。若你懂得知足,能保命。成灏的眼中闪过狠厉,可惜,你不听。
官兵的刀砍下去,三颗人头落了下来。
大理寺卿又道:圣上,这匪女……如何处置?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圣上的脸色。他不知这几个时辰发生了什么,但他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了。
郭清野躺在地上:麻烦精,你那会子答应了,要放了我爹。我一个小女子说话都算数,你不能……不能食言……
成灏面色无波道:孤答应你,放了郭成。你放心,孤必不叫你错信洪乔。成灏不知,他此刻郑重地允诺放了郭成,是因为他在她口中得知郭成并非歹人,还是他当真不想伤害眼前这个草青气浓郁的伺狼姑娘。
一旁的大理寺卿一霎明白了上意。洪乔捎书,言而无信。看来,圣上是真的答应了那匪女,放了郭成了。这匪女当真不是个简单之辈。
麻烦精,多谢你。郭清野艰难地拱手向成灏行了个男儿家的礼。
马车的车轮碾在进宫的官道上。
马车内。成灏凝神坐着,一旁是失血昏迷的郭清野,还有那只赶都赶不走、一定要跟着主人的肉肉。
阿南坐在凤鸾殿内淘澄花茶。聆儿疾步从外头走进来:娘娘,娘娘,圣上今儿从宫外带回来一个女子。那女子似乎是受了伤。现时,圣上召了好些医官赶往乾坤殿了。
乾坤殿?阿南站起身来,她的手还来不及擦,上头有水渍和几片细碎的花茶瓣。像极了细雨蒙蒙中,花落枝头。
她想了想,又坐了下来。她不能去质问他,她相信,他总会告诉她因由。
她从枕下摸出那根卦签。卦签突然毫无征兆地断裂成两截。
卦裂。
大凶。
乾坤殿中。
郭清野醒来,口中唤着:爹,肉肉——
她发现换上一身龙袍的成灏坐在榻边。
麻烦精,我爹呢?肉肉呢?
这时,外头的肉肉听见主人的声音,奔了进来,拿脑袋蹭着郭清野。
成灏道:畜生本不能进宫。这算是破了例。至于你爹,大理寺卿已经领了命,不多时,便会放了他。他自会平平安安回太行的郭家堡。
郭清野挣扎着起身:那我也该回去了。我爹要是出来,看不见我,该着急了。
你的伤没好。成灏道。郭清野一摆手:不算个甚!郭家堡的儿女,谁没受过伤?我走了。
她往外走。成灏拦在她面前,他面色沉郁。
你就那么想走?
当然!
你今天为什么要替孤挡了那一劫?
郭清野拍了拍他的肩:你是我带走的,我当然要护着你。要是肉肉,我也会这么做!我爹跟我说,一码归一码,做人要讲义气!
她居然拿他跟畜生比。成灏又气又无奈。
这里是皇宫,天下最尊贵的地方,你就一点也不想留在此处吗?
她的眼中仍是一片迷蒙的水汽:尊贵跟我有啥子关系?郭家堡才是我家。
伤好了再走。成灏这句话像是命令,不容商量。
门关上。他踱步到正殿的书案前,大理寺卿慌慌张张地求见。
圣上,郭成死了!大理寺卿跪在地上,魂飞魄散。